「凌淨華,今天晚上說是那個水越也要來哩!」王眉貞忽然記起來似的說。
「哦?」我正用手帕抹臉,讓手帕停在張開的口上。
「張若白可是不敢來,」她噗哧一笑,「說是懊惱死了。」
我默默不響,張若白如果因為對我說了那些話而懊惱,那真是多餘極了,我並沒有怪他的意思。
接著王眉貞又告訴我那日秦同強說起今天晚上的晚會,因為水越彈得一手好鋼琴,便請他來給大家彈幾曲,想不到他居然答應了。
「秦同強說水越主修的是物理,可是最愛音樂,而且文學方面的修養也高。」
「所以他自以為了不起?」我揚開雙眉問。
「秦同強說水越知道自己闖了禍了。」
「闖禍!我又不是公主皇后,如果我是,我也不會和他一樣愚昧的自以為了不起!」
「晚上大家希望讓他彈琴你唱歌哩。」
「你說我——我為什麼要唱呢?」我大聲說。
「噓!」她笑著把食指壓在唇中。「為什麼不向他證明我們女的不一定個個都是小心眼兒鬼呢?」
「為什麼我得向他證明呢?」
「那你承認自己是個小心眼兒鬼。再說我們那天也真是夠糊塗,怎麼就不曾注意到那把傘的綠色把手當中還嵌有兩朵花,而且,你大約也真的把人家……」
我阻止她往下說,同時也不禁笑起來了。
討論會終於完結。秦同強表示滿意地搓搓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白手帕,在暴著青色血管的額上印幾下,迫不及待地向眉貞和我走過來。他的那雙「八」字腳,一左一右的在地面上踏著,配上他那過寬的肩膀和過粗的脖子,使我聯想到廟宇裡的黑臉孔的矮神,而對那寬與長不能相稱的身材,生起像拉麵粉捏成的人兒似的給拉長兩三寸的念頭。
「兩位小姐,私話談完了嗎?」他咧著嘴問。「淨華這一身的衣服真好看。」
「她身上不單是衣服一項好看吧!」王眉貞目光一拋說。
「呵呵……」他笑得額上的血管比蚯蚓還粗了。
我想問他們討論的「怎樣做個好父母」的結論是什麼,又覺得還是不問來得妥當些。事實上我也知道他們的把戲,偏選這麼個題目過過做父母的癮,就像小孩子未長大,一心一意希望做大人。
「眉貞,告訴淨華晚上給大家唱幾支歌嗎?」
「說過了,她不答應。」她又把目光向他一拋,立刻收回放在五香瓜子上。
秦同強的眼睛睜得像桂圓。王眉貞捏住瓜子殼的手蘭花般的一張,咬著大牙說:「別急,她已經答應了。可是你的鋼琴家呢?」
他滿臉愛惜的輕拍王眉貞的一下,向前兩步探首入我們背後的小書房。笑著說:「喂,水越,可以出拉了吧!」
王眉貞和我急切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我說我一點也不在乎,卻不由回憶一下剛才有沒有說溜了嘴,說出過分冒犯的話被他聽去了。
水越出現在門邊,手裡還拿著一冊線裝的想是秦同強父親的古書。一件淡藍色的毛線背心加在白襯衫上,一條深藍色的長西褲。豐盛而漆黑的發落下一綹覆在廣闊的前額上,使那過分成熟的神情添上一抹稚氣。他的亮晶晶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嘴唇抿得緊,嘴角勾起淺笑,一副提得起整個地球的氣度。
「凌淨華小姐。」他對我微微一彎腰。
「水越先生。」我板著臉孔說。
他笑出一列白牙齒,王眉貞和秦同強也笑了。
「嘿,水越,你今兒來了呀!」陳元珍的聲音在廳的那頭響著。
水越的眉心又那麼樣的結起,長睫毛簾子樣的向下一垂,又向上掀;黑眸子向廳的那角只一溜,滿臉的不耐煩。
我的背後已飄來一陣奇香的氣息,接著是那特殊而又熟悉的笑聲,兩個盛裝的女同學已閃到我面前。看到這高個子、象牙色的皮膚、渾身曲線如一顆熟透的蘋果的陳元珍,我不禁又想到那日樹底下她的眼睛。現在她向著水越望了一眼,眼梢立刻掃到我身上;憨笑的尾巴沒收盡,眉心嘴角都燃起怒火,使我抱歉之餘不折不扣地打了一個寒噤。另一個也是教育系的,叫周心秀,是秦同強地姑舅表姐妹。她和陳元珍不但模樣兒相彷彿,連服飾幾乎也相同;一齊是彩花的低胸洋裝,腰肢束得像樹皮包著樹幹,雪白地胸部看得見乳溝,那兩隻吹滿了氣地「皮球」,時時又破衣彈出地可慮。我眨眨眼睛向下看到她們地腳,腳趾甲上塗著蔻丹;在綠色窄條高跟鞋相襯下,使人有寒冷、惡濁、驚險地感覺。特別是陳元珍地足踝,正隨著廳上地音樂扭,那釘子樣的綠跟半倚著地面;我擔心這可憐的不成鞋子的鞋子,隨時有折成兩截地可慮。
「元光的信看到沒有?後天晚上的事怎麼樣?」陳元珍又向我眼角一掃,隨說隨走入書房裡。看水越沒什麼反應,又問道:「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水越,請你過來一下好嗎?」
水越伸手把額前地發向上一推,漫不經心地踏著四平八穩地腳步走進去;邊舉起手中的線裝書向秦同強一照說:「我想向你借這本書,同強。」
周心秀的手搭在王眉貞地肩膀上笑著說:「讓他們去說悄悄話,我們到那邊去吧。」
同學們鼓掌催我唱歌的時候,水越已經彈了好幾個曲子。他旁若無人地撫弄著琴鍵,比起剛才的落寞神情,這時又加上一層懊惱,好像什麼人都觸犯了他似的。他地指頭卻和他的態度完全不相符,隨著他的臂力在動盪。我吞嚥一下口水,輕輕地清一清喉嚨,微微地昂起頭,開始唱了。我小心的,平靜地,把胸中地力量有節度地托出來;像一個內行的登山家,留著充沛地力量登峰造極。圍住我們地「肉屏風」肅靜無聲,水越地眼睫毛向上一掀,閃著滿眼驚訝地光。一曲唱完,同學們的掌聲震聾了人的耳。接下去是一曲又一曲,再來一個又再來一個。唱到黃自的《長恨歌》裡地「山在虛無飄緲間」,秦同強找面鑼來敲著大呼晚飯全冷了。
「參不透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一個女同學隨著這樣唱一句。
「參不透淨華水越,畢竟總成空。」秦同強用鑼錘指著我和水越唱。
一個男同學搶去秦同強手中的鑼錘,在他的特大號的屁股上敲一下,嚷道:「鏗鐺鏘!吃晚飯啦!菜全冷啦!」
晚飯後,大家七手八腳地移走了廳中的地毯、沙發、茶几等等地障礙物,雙雙對對的開始跳舞。秦同強帶走了王眉貞,邊向我這十八世紀的小老太婆擠擠眼。這紅色綠色的小燈泡,使前一刻過分明亮地廳,籠罩在神秘浪漫的氣氛中;那沉重而柔軟的時代舞曲,錘子樣地捶著我的心。我忽然想離開這裡,到一個安靜無人地地方去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
我悄悄地穿過小書房,打開通著涼台的門,踏上那冰冷而堅實的涼台地面;迎面吹來冰冷的風,我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倚在彩色瓷磚的欄杆上。夜花園一片漆黑,只有園丁的小屋裡亮著橘紅色地燈;除去一朵朵黑暗無法掩沒的白邊地花兒,什麼都瞧不出來了。天上許多星星,天空無窮的遙遠;放眼望去,心也隨去無窮的遙遠。如果每顆星星上都有人類,他們都是我們的好鄰居;我願意借給他們白糖和醬油,或是把送錯到我們家的郵件送還去,像我們對待老教授一家人一樣。這使我記起昨天大白從他們地廚房裡偷回一大尾魚,他們那口吃的燒飯老媽子結結巴巴地嚷著沒有人聽得懂的話;那也許是那一顆星星上的人的話啊,我忍不住發笑起來了。
「什麼事這樣好笑,凌小姐?」
我嚇得一跳,一看,卻又是那位水越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到這兒來了。
「你——不冷嗎?」他迎上我的目光。
我輕微地一搖頭。
他倚在我身旁地欄杆上,兩隻手合攏著搓著什麼,卻是一朵黃薔薇。我低頭看自己胸前,王眉貞為我加在粉紅色毛線衣上的那朵,不知道什麼時候失落了。
「這兒地空氣好極了,是嗎?」他一面深呼吸著,「為什麼不說話呢?還在怪我『愚昧得自以為了不起』嗎?」
「不,我在想,像你,應該在裡面繼續當你的舞王才是對的。」
「我討厭跳舞,剛才在下面跟園丁老王談天哩。你呢?為什麼你也不跳呢?」
「我向來不敢討厭什麼,只因為我不會跳舞。」
「你不會跳舞?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呢?」
「我真的不會跳。從前,我的父母不贊成我學跳舞,現在又不好意思鄉下佬兒似的從頭學。」
「是嗎?」他的眼睛比星星還要亮的望定我,「其實,那是一點兒也不難的,像你這樣的喜愛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