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是不好意思吧!」老喬取笑他,「沒想到你這種痞子個性,也懂得在兒子面前害羞啊!」
姚立人不說話,倒是姚軒等不及地催促,「喬伯伯你快說爸爸的故事,我想聽。」
「好好,別急。這樣吧,我就先說你爸爸剛加入消防隊時的故事吧,那時候的他還是只菜鳥,卻比誰都還有衝勁……」
故事開始,一老一小相互搭唱,氣氛熱絡得很,相較於那兩人的興致高昂,姚立人顯得異常沉默,直到於香染切好水果端出去,他幾乎不曾說過一句話。
她在客廳茶几上擱下水果盤,笑吟吟地勸大家多吃水果,澄亮的明眸看看客人,又看看兒子,就是不肯朝姚立人瞥去。她直覺地不想看他,說不出什麼緣故,也許是因為害怕,害怕在他眼底看到她不想看到的。
送上水果後,她借口還有許多家務要忙,離開客廳。老喬說故事說得起勁,姚軒也聽故事聽得入迷,唯有姚立人朝她投來意味深刻的一瞥,她感覺到了,卻不敢回眸確認,匆匆忙忙地拿出浴室裡的洗衣籃,到後陽台洗衣服。
將髒衣服丟入洗衣機後,她站在後陽台,發了好一會兒呆,再踏進屋內時,正巧聽到老喬在問話。
「對了,立人,聽說你辭去了救難隊的工作?」
他辭去了救難隊的工作?於香染怔立原地,明眸不自覺朝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姚立人望去。她一直以為他只是回台灣休假而已。
可姚立人並沒有否認,他點了點頭,她更驚愕了。
「這麼說你打算長期留在台灣囉?太好了!怎樣?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的搜救隊?」
「嗄?」
「你可能已經聽說了,九二一地震以後,我們特別成立了一支國際搜救隊,雖然隊員們都是經過千挑萬選,也送去國外受訓過,但畢竟經驗還不豐富,我想請你過來,把你這幾年在國外學到的實務經驗傳授給他們。」
「這樣……不太好吧?」姚立人表情很猶豫。
「你怕他們不服你?放心吧,憑你的資歷,來當他們隊長絕對夠格。過來吧,立人,我們需要你。」老喬熱情地遊說。
姚立人卻不響應,他抬起眸,朝於香染站立的地方望去,那湛深的眼,眸光幽微黯淡,隱隱帶著點祈求的況味。
她心一揪。他幹嘛這麼看她?關她什麼事?他要去的話就去好了,她不在乎!
她冷漠地轉身,走回自己房裡,沒想到他卻追了進來。
「香染。」他啞聲喚她。
她凍住身子,一動也不動。
「我不會答應的,香染。」他繼續說道,「妳別擔心。」
「你……你答不答應關我什麼事?」她倔強地回嘴,旋身瞪他,「反正你只在這裡待三個月而已,三個月後,我們各不相干,你愛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香染。」他收攏眉,看著她的眸色好深沉、好黯然,那底不像藏著濃濃的苦,而她一點也不知道。
「你……隨便你怎麼做,我不……不在乎。」她顫著嗓音,好不容易說完一整句話。
他歎息,輕輕握住她止不住顫抖的肩,「其實我回來前就已經決定了,如果妳願意跟我復合,我絕對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讓妳傷心。」
「什麼、什麼意思?」她屏住呼吸。
「我會退出這一行。」他深深凝視她,堅定的語氣宛如立誓,「從今以後,妳不必再為我的安危擔心了。」
「你、你要退出?」她不敢相信,「為什麼?」為什麼要為她放棄夢想?
「因為我愛妳。」他淡淡地、似有若無地微笑,「因為這世上我想保護的人,是妳。」他垂下頭,前額與她相觸,讓溫熱的呼吸傳遞自己滿腔的情深意重。
「我想保護妳啊,香染。」
☆☆☆☆☆☆☆☆☆☆ ☆☆☆☆☆☆☆☆☆☆
因為他想保護她,所以他決定退出。
他曾經因為理想,決定以救人為己志,帶著一份對好友的歉疚,他踏上了漂泊之旅,他想,只要他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救難員,類似的悲劇便不會再發生。
他可以救更多的人,更多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人,他們懷抱著渺茫的希望,只為了等到及時的拯救;為了保住那一絲希望,他願意不計一切代價跟時間賽跑,跟死神賽跑,他願意跟著隊友們轉戰全世界每一個他們到得了的災區。
災民們敬他為英雄,他們總是感激地望著他,他也因此志得意滿。
直到她透過朋友輾轉捎來的最後通牒打碎了他的夢想。
他不敢相信,被所有人稱為英雄的他,在妻子眼裡,原來只是個不負責任的丈夫。他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卻無法在妻子最需要他的時候陪伴在她身邊。
他可以是每一個人的英雄,卻保護不了他最愛的女人。
他錯了嗎?他惶恐、不安,原想立刻奔回台灣挽救他的婚姻,可是責任感阻止了他,當時的他正在一處地震災區工作,眼看四週一片慘絕人寰的景象,他怎能說走就走?
他走不了。他走不了,只能選擇留下來繼續奮戰,那個深夜,餘震不斷,又發生了爆炸,他一時不慎,竟孤身被困在坍落的建築裡。
他的腿,被倒塌的鋼筋水泥給壓傷了,他動彈不得,只能無助地看著火舌從另一邊逐漸延燒過來;無線對講機裡,傳來夥伴們焦急的呼喚,他們要他撐著,說他們會馬上想辦法救他,他卻知道,那並不容易,他們根本沒有這棟建築的構造圖,又怎麼推測得出他被困在哪裡呢?
他想,他就快死了。
在逐漸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他忽然體會到一股深沉的恐懼,那恐懼,像一簾黑幕,密密地罩住他,教他什麼也看不見,觸目所及,儘是一片漆黑。
他慌亂不已,心臟狂跳,豆大的冷汗自全身肌膚迸出。身為救難隊員,他當然不會自大到以為自己永遠可以戰勝死神,他知道總有一天,死神的魔掌會抓住他。
他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他不甘心,他還有太多事沒做,太多夢想沒完成,他還沒好好抱過自己的兒子,還沒跟總是等待他的妻子說一聲抱歉。
他不想死啊!他探手進救難服,找出一張總是帶在身上的照片,這照片上,有他的妻與他的兒,他們在家裡等著他。
「對不起,香染,軒軒。」他喃喃地道歉,怔怔地凝視著照片。
他想回家,好想回家啊!
一顆火星飛過來,燃起照片一角,眼看火苗即將吞噬妻兒甜蜜的微笑,他頓時惶恐莫名,有種錯覺,彷彿死神正磨刀霍霍,獰笑著接近他最愛的兩個人……
不!他不允許,他不許任何人傷害他們!一股強烈的意志從他內心深處竄起,催動他揮動手臂,把火星甩落。
這一揮,揮出了他身上殘餘的力氣,也揮醒了他求生的意志,他咬緊牙根側過身,貼著瓦礫地面匍匐前進。
許是上天祐他,他的夥伴們也恰於此時找到了建築結構圖,推敲出他所在的位置,他們透過對講機呼叫他,要他想辦法到牆的另一邊。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辦到的,拖著一條傷腿,他費盡千辛萬苦,竟然真的拿鑽孔機在半場的牆面上鑽出一個洞來,來到牆的另一邊。
他幾個隊友也隨後鑽通了另一面牆,風塵僕僕趕到他面前,救出了他。
他得救了,但這並不表示迎向他的是一片光明,他的腿斷了,醫生替他開了刀,卻告訴他復健成功的希望不大。
他搶回一條命,卻可能失去一條腿。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妻子這個消息,她已經夠委屈了,難道他還要以自己半殘的身子來折磨她?他要隊友們暫且先替他瞞住這消息,正掙扎間,又收到了她寄來的離婚協議書。
她要跟他離婚!
那一紙黑字,宛若最無情的雷電,狠狠劈中了他,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感覺到她的決絕,她要與他分手,她不想再等他了……
從震驚到痛苦,從痛苦到懊悔,他終於決定,與其拖著她跟自己一起受苦,放她自由也許更好,於是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名,寄回台灣。
他知道,自己從此失去她了。失去他最愛的女人,以及年幼的兒子。
他只是沒料到,失去至愛的感覺原來如此痛苦,他沒想到,一個人面對復健會那麼淒涼。在日復一日的絕望中,他好希望有個人能在背後支持他,他希望能聽到她溫柔的嗓音,聽到她體貼的鼓勵。
他需要勇氣,他需要她!
「香染,我錯了,我懂得妳的痛苦了,我不該丟下妳一個人的,我知道錯了……」她需要他,就像他需要她一樣,他怎能那麼殘忍地將她獨自留在台灣?他怎能放任她獨自撐起一個家庭?
他錯了,錯了。可他不知道該怎麼向她道歉,再多的道歉都不能彌補他曾讓她承受的苦,她是那麼害怕,那麼驚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