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對面的大樓,立著一面巨型電視屏幕,屏幕上的主播語氣激動地報導著一則新聞:「……今天傍晚,台北市一家瓦斯行發生氣爆起火,大火延燒至民宅,一個三歲小女孩被困在公寓二樓,情況十分危急,消防員不顧危險衝入火場營救小女孩,請看記者來自現場的報導。」
屏幕切換至火災現場,一個拿著麥克風的女記者情緒亢奮地進行播報:「各位觀眾,記者目前的位置在火災現場,請大家看上面,一個消防員正站在雲梯車上,準備破窗而入……」
於香染跟著調轉視線,果然發現消防車架起了雲梯車,一個男人正站那兒,一手抓著圍欄,一手拿工具敲四樓的玻璃。
在他正下方不過幾公尺,火苗迅速竄燒,煙霧瀰漫,教人不禁為他捏把冷汗。
他真的要進去救人嗎?起火點是家瓦斯行呢,不曉得什麼時候還會再發生爆炸?那棟建築隨時可能倒塌。真是太危險了!
不過,那名消防隊員顯然心意堅定,不管火焰多兇猛無情,仍沖跳進公寓裡。
「……他跳進去了!進去了!」年輕的女記者不知在興奮什麼,尖銳地喊道。
鏡頭在她附近轉動,照到一個跪在地上痛哭的中年婦女,她身邊,站了兩個小男孩,其中一個……是軒軒!
於香染一震,不敢相信地瞪著雙手緊緊交握、正蒼白著臉望向高處的姚軒。
他怎麼會在那裡?他在那裡做什麼?他不是應該跟姚立人在一起嗎?瞧他這副擔憂的模樣,該不會……不祥的預感攀上於香染背脊,她倒抽一口氣,單手摀住唇。
那個不顧生命危險衝進火場的男人,莫非是姚立人?她僵立著,寒毛在一瞬間全數豎起,細細的毛孔,滲出一顆顆冷汗。
他在裡面嗎?不!他不可能在裡面,那個男人不可能是他!
於香染拚命安慰自己,她告訴自己,軒軒只是湊巧在那邊的,小孩子貪玩好熱鬧,難免會被這種場面吸引。
那個男人……不可能是他父親,不可能是立人,不可能!
「香染,上車吧!」銀白色Lexus在她面前停下,梁以聰頭探出車窗喊她。
她置若罔聞,一心一意瞪著對街的大屏幕。
「香染!」梁以聰又喚了一聲。
她還是沒聽到,繃著身子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梁以聰只好親自下車走向她,「怎麼了?香染,妳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她沒回答他,臉色蒼白得嚇人,他蹙眉,跟著調轉視線,這才發現她盯的是電視屏幕上的火災現場。
「香染……」
一陣轟然聲響從屏幕裡傳出,像夏季落雷,狠狠劈中於香染,讓她驚跳一下。
爆炸了!那棟公寓有一半當場應聲坍落,另一半也岌岌可危,現場一片混亂,尖叫連連。
他死了嗎?看著不停晃動的畫面,聽著記者微喘的報導聲音,於香染眼前逐漸迷濛,冰寒的冷意襲來,凍結了她的血液,她呆呆展臂,環抱住全身發顫的自己。
又來了,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那種說不出的驚慌,說不出的恐懼,那種足以奪去她每一縷神魂的可怕感覺,又回來了。
她腦海一片空白,無法思索,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週遭人來人往,梁以聰不停地喊她,她看不見也聽不到,整個人陷在無邊黑暗中,她含著淚,顫著手摸索,想找一條出路,找一絲光亮,可找到的,只有漫無邊際的黑暗,掙脫不了的黑暗。
她好怕,真的好怕。她怕這種牽掛一個人的感覺,怕這樣驚懼的、不安的、焦心的等待。他會回來嗎?他能平安嗎?她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好怕,怕總有一天,她會等不回他。
「不、不要,不要這樣……」她忽地全身虛軟,跪倒在地,緊緊地、緊緊地抱住自己,「不要這樣對我,不要--」
眼淚,在她思緒迷茫間一顆顆墜落,像失去生命的星子,燃盡了最後的光芒。
她無神地看著,無神地探出手,抓著空氣中不存在的物體。
「不要死,立人,你不要死……」她瘖啞地哀泣,「你回來,你回來啊!」
她不在乎他救不救得了那個小女孩,她只在乎他能不能平安歸來,她不在乎他可以是多少人的英雄,她只想他當她的丈夫啊!
「不要這樣對我,我求你,求求你--」她抬起淚眼,狂亂地對屏幕懇求,對上蒼懇求。
「香染,妳怎麼了?怎麼回事?」見她這模樣,梁以聰整個人慌了,他拉起不停顫抖的她,「妳怎麼哭了?妳說話啊!」
她說不出話來,像個沒有靈魂的破布娃娃,癱軟在他懷裡……
第七章
歷劫歸來。
一進屋裡,全身狼狽的姚立人覺得好疲累,可他卻不敢倒上客廳裡那張乾乾淨淨的沙發,也不願灰撲撲的身子弄髒了於香染前幾天裝著一副不情願的表情找出來給他用的冬季床單,所以他只好坐在地上,讓筋骨酸痛的身子靠著茶几休息。
「爸爸一定很累吧?」姚軒同情地看著他一身煙灰,自告奮勇道:「我去幫你放洗澡水,泡個熱水澡會舒服一點哦。」
「太好了,那就謝謝你囉。」
「嗯,你等我一下哦。」姚軒比了個要他等待的手勢,衝進浴室裡,先拿蓮蓬頭沖了沖浴缸,才開始調熱水,確定水溫適中後,他這才滿意地點頭,轉身進廚房替父親倒了一杯溫開水。
「爸爸,給你喝。」
「啊,謝謝。」正閉目養神的姚立人睜開眼,定了定神,接過水杯,一口仰盡,逸出滿足的輕歎。
「還要嗎?」
「再給我一杯。」
「沒問題。」姚軒又斟來一杯。
姚立人同樣一口仰盡。
可憐的爸爸,一定又累又渴吧!姚軒看著父親,小小心中一陣不忍。
「幹嘛這樣看我?」姚立人察覺到他異樣的眼神。
「沒有,我只是在想……」姚軒頓了頓,唇慢慢彎起笑弧,「爸爸你好厲害,你救出了李學儒的妹妹。你是英雄!」他讚道,清透的眼裡,毫不掩飾濃濃的崇拜與仰慕。
他的父親,是個不折不掃的大英雄。
「我是英雄?」聽見兒子真心的稱讚,姚立人好像不是那麼高興,他勉力抬起手,揉了揉兒子的頭,「傻小子,你爸爸我只是盡自己的力罷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的工作就是救人啊,因為我是一個……」
「救難員。」姚軒笑吟吟地接口,「可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的工作這麼了不起。」
了不起嗎?姚立人微微苦笑,「小鬼,別給你爸戴高帽了,小心我得意洋洋起來。」
「你得意也沒關係啊,你本來就應該得意。」姚軒眨眨眼,「爸爸救了人,難道一點也不開心嗎?」
開心?姚立人茫然。
「你知道嗎?看到你抱著那個妹妹出來的時候,李學儒跟他媽媽好開心!他媽媽本來一直哭呢,其實看到房子塌的時候,我本來也在哭……」姚軒吐吐舌頭,彷彿很為自己當時的軟弱感到不好意思,「幸好你很快就出來了。」
「你也哭了?」聽到兒子這麼說,姚立人一凜,僵著臉看向他,「對不起,軒軒,爸爸不是故意讓你擔心。」
「你不用道歉啊,你幹嘛道歉?」姚軒奇怪地看父親一眼,「應該是大家要跟你說謝謝啊!」
「可是我……」姚立人澀澀一頓,很難跟兒子解釋內心複雜的情緒。
他其實並不需要任何人跟他說謝謝,也許一開始的時候,他的確會因為成功救人一命而高興吧,但愈到後來,他愈發現當個別人眼中的英雄,並不簡單。
「幫助別人是好事,不是嗎?」姚軒問,「爸爸應該覺得好光榮才對嘛。」
「這……」
「我覺得很光榮哦。」姚軒繼續說道。
姚立人驚愕地拾眸,望向滿臉笑意的兒子,那燦爛的笑容完全是發自內心的,天真、純潔,毫無一絲雜質。
在那雙神似他母親的眼底,他看見了毫無保留的孺慕與愛戀。
他心一揪,不覺展臂用力抱住兒子的腰。
姚軒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爸爸?」
爸爸。多好聽、多動人的稱謂啊!今晚已經是兒子第幾回這麼叫他了?
「再叫我一次,軒軒。」他厚臉皮地要求著,「多叫幾次。」
「爸爸!」姚軒彷彿也懂了父親內心的震撼,又是感動,又是好笑,淡淡紅了眼眶,回抱姚立人,「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真的很高興你回來。」他低低地吐露心聲,「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怎樣的人,我現在終於知道了。」
他的爸爸,有點無賴,又愛耍痞,有時候笨笨的,有時候又好厲害,他陪他打電動,教他踢足球,喜歡幫他打扮得很酷,鼓勵他去迷死一票小女生。
他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爸爸,他不希望他老是關在家裡唸書,反而帶著他四處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