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畫具往地上一摜,頹然地坐了下來。沒多久,整個躺平。人行道的紅磚板冰冰涼涼。
累得就快睡著。肚子餓得咕嚕亂叫。聽覺卻比平常靈敏十倍不止。
我聽見附近老舊的注宅,窗口傳出嬰兒的哭聲,有人在吼叫。
不知誰家的鬧鐘擾人眠地響。
大馬路上,摩托車呼嘯而過,有警笛聲,還有救護車令人心神俱亂的聲音。我很怕那種聲音,每回聽到,心律就會跟著不整,覺得死亡的距離一瞬間被拉得好近。
時常擔心有一天我會躺著被人搬上救護車去。那會有多無助啊。
天氣仍然很冷。
衣服擋不住空氣中的冷意。
我坐了起來雙臂環住自己,直到再也無法忽視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傢伙,我回頭問:「你還要跟著我跟多久?」
他穿著長大衣站在我身後三尺處,整個人幾乎融入夜色中。從我離開淡水,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後。但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彷彿在守護著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在靜夜裡顯得格外清楚。「你看起來很不對勁,我送你回家。」
啊,他是關心我。多麼好心。「我還不想回去。」
他走了過來,伸手拉我起來。「那麼我請你喝一杯酒。」
「我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蘇西,」他輕聲喚我。「叫我穆特蘭。」
* * *
穆特蘭背起我的畫具,像一頭為主人耕田的牛。
我就跟在他身後,任他帶著走。
他帶我去一家酒館。座落在一處不顯眼的街角,招牌是一彎藍色的下弦月,在夜色裡發著螢藍色的光。沒有中文店名,我叫這裡——藍色月亮。
走到不起眼的店門口時,一個把頭髮往後梳、把過長的部份綁成一束的男人剛剛把店門關上。他看起來大約有四十歲。
看見穆特蘭,男人一臉訝異地道:「老闆?很晚了,大夥兒剛剛回去了,今天輪到我鎖門……」
「我知道。」穆特蘭說:「我有鑰匙,你回去休息吧。」
那男人瞥見我,好奇地投來打量的視線。接著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是她……」
穆特蘭重新打開那扇霧面強化玻璃門,一臉訝異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說:「別瞎猜。」然後把我帶進酒館裡,重新打開空調。
男人跟在後頭進來,在穆特蘭開空調的時候偷偷搭住我的肩。我跳了起來,差點撞到他下巴。
怪了,以前我不會這麼神經質的。這男人沒有惡意,我知道,然而當他友善地搭我的肩時,我還是吃了驚。
「嗨,我是傑克,這裡的酒保,你叫什麼名字?」
點點頭,我站開一步。「蘇西。」
「你……」語氣倏地一變,「你結婚了?」瞪著我手上的戒指。
他是第二個這麼問的陌生人了。「是的,我結婚了。」
他眼中的神采陡然褪色,視線找到正走向吧檯後邊打開小燈的穆特蘭,似有無限欷吁:「原來如此……」
我蹙起眉。這句話是他們這一夥人的口頭禪嗎?「如此什麼?」
他喃喃道:「造化如此弄——」
頭頂上的燈突然亮了。驅走每一分黑暗,我看清了整個酒吧的格局和佈置。這只是一間小酒吧,座位不多,但有一個小舞台。緊鄰著舞台的是一個L形的吧檯,所有的佈置都是原木和石頭。
「隨便找個地方坐。」穆特蘭說。
我左右看看,選了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沙發椅。
沙發很軟,一坐就幾乎整個人陷下去。柔軟度跟麻薯有得拼。
見傑克亦步亦趨跟在我身邊,穆特蘭叫住他:「你該回家了。」語氣很淡,卻很堅持。
被點名的人摸摸鼻子,「好吧,你保重。」跨步往外走,臨去時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嗯,蘇西……交個明友,有空多來店裡坐坐。」
啊……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傑克已經離開了。
一盤熱過的三明治散發著香氣送到面前,我困惑地道:「這……我以為你要請我喝酒?」
他遞了一個醬碟過來。「先吃點東西墊墊胃,你沒吃晚餐。」
牆上老式吊鐘滴答滴答地走著,突然,我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麼地脫軌跟不恰當。
這麼深的夜,我沒有回家,陌生的酒館裡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我慌張起來,掙扎著從軟軟的沙發裡站起。「我、我該回去了……」
他握住我的手。輕輕一推,我便重新陷進軟沙發裡。
我雙手亂揮,害怕的情緒攫住我,當他再度試著捉住我時——
「啊啊啊——」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蘇西?!」
「啊啊啊——」
「蘇西!」
我感覺我被一個龐大的身體壓住,恐懼從四面八方湧來,要吞噬掉我。終於我溺斃了,挫敗又畏懼,抖聲哀求:「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蘇西……」
不知怎地我又恢復過來,這才發現他並沒有壓著我,他只是捉住我亂揮的雙手,力道很輕很輕。
剛剛那錯覺是怎麼回事?我瘋了嗎?
我瞪大眼,驚惶地看著他。「我要回家了。」
使盡力氣推開他,我狼狽地從沙發上滾下來,抹著臉,頭也不回地奔出「藍色月亮」酒館。
我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追在我身後,因為我一直跑、一直跑,沒有回頭。
直到跑回家裡,找不到鑰匙開門,才想到我的東西都還擱在「藍月」。
我不敢按鈴,只好靠著門滑坐而下,為眼前解不開的結無聲地啜泣。
第四章
傷痕還是在那邊,熟悉的地方
遲歸的那一晚,傑生根本也沒回家,不知道醉倒在哪裡?
天亮後,在管理員異樣的眼光中借了備份鑰匙,我回到家中,花了很久的時間洗澡。
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身上很髒,怎麼洗都洗不乾淨。搓到發紅的皮膚讓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看起來更加沭目驚心。
我被自己的身體嚇了一跳,不敢再看,只好躲進棉被裡,顫抖著強迫自己睡覺。
過了好幾天,我才鼓起勇氣回到那家酒館。
那天發了狂奔跑回家,根本沒有記路。在錯綜複雜的巷道裡憑藉印象,不確定地摸索著,終於在第十二次走錯路後誤打誤撞,一頭撞進了一條小街。那扇霧玻璃門就在眼前,藍色弦月失去了光,現在是下午三點鐘。
我在外頭猶豫了好久,勇氣隨著額上的汗一點一滴地蒸發。
隔著霧玻璃,根本看不見裡頭的情況。酒館外也沒有任何告示牌標明營業時間,不知道這個時候裡頭有些什麼人。或者根本沒人,而我卻在外頭窮緊張?
趁著勇氣還沒消失殆盡,我伸手推門——
門鎖著?
再推一次,玻璃門緩緩動了,剛剛大概沒使夠勁。
一道午後陽光跟著我從推開的小門縫中成銳角形照射進去,在石地板上潑出一道光,我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眼睛還無法適應店中的黑暗。
突然,一個毛茸茸的不明物體從我分開站立的雙腿間飛竄而過,「啊——」我驚駭地尖叫出聲•
「別怕,只是隻貓。」
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那毛茸茸的生物在我腿間竄來竄去,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那聲音的主人拉下我抱在頭上的雙手,僵硬地拍撫著我,同時又轉身嬌叱:「咪寶!安份點。」
驚嚇過後,我睜開眼睛,這時瞳孔已經較能適應黑暗了。但酒館內還是很暗,一雙閃著金綠色光輝的貓眼石嵌在黑幕中。
只是隻貓。
我終於能夠消化這句話。同時為自己的易受驚嚇感到不好意思起來。
那清脆的聲音屬於一個大約矮我一個頭的短髮少女,沒開燈的情況下,我只能隱約看出她膚色的雪白。
幾乎也是同時,我才意識到,酒館裡還有其他人。
這時有人去開了燈,燈光乍現,所有人的眼睛都刺地瞇了一下。
白膚少女吐吐舌,「啊,見光死。」她抱起那只嚇了我一大跳的長毛貓,兩張臉,一人一貓,恍惚間看起來竟然十分神似,像極了北歐森林裡的妖精。
「嗨,它是咪寶,它很溫馴,你不用怕。」
我傻傻地點點頭。
少女又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們在開派對,一起玩吧。」
她拉著尚在怔愣中的我往角落圍著一群人的桌子走去。嵌在牆壁裡的壁爐裡沒有火。
她那樣順理成章,彷彿我的出現極為尋常。她甚至沒問我的名,沒問我所為何來,只是邀我加入他們。
空氣裡飄著奇異的香味,我被蠱惑了。
燈光又被關掉,我被擠在一群陌生人當中,圍坐成一圈,互相撞著膝蓋。
小圓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一簇火苗似熄不熄、將滅不滅。小小燈芯拚命地吸著盤裡的油,拚命地燃燒。
閃閃滅滅的火光在四周人的臉上映照出陰影。三女兩男,咪寶坐在少女膝上。
「現在,」一個沙啞的女聲說:「把你們的手交疊起來放在火苗上。」
還來不及反應,我的雙手便夾在一堆手掌心裡,變成夾心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