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子上的蘿蔔湯還得燉一會兒,我趁這時候擺餐具,順便準備幾碟小菜。
待一切大功告成,傑生還沒回來。我把湯留在爐子上保溫,然後坐下來等。
傑生最喜歡吃蟹,我等不及看他回來後聞到蟹肉香時,眼神發光的樣子。
我已經很久沒在他身上看見那樣的熱情。
我想喚回過去那段美好的日於,想念他溫柔多情的眸光。
蟹肉很貴。但還好,自從開始了似顏繪的工作後,我們的經濟狀況似乎有點改善了。
上星期我到郵局去繳電話費時,意外地發現我存摺裡竟然累積了一小筆金錢!這是結婚以後從來就沒有過的事,我們總是入不敷出。
油畫的顏料很貴,傑生又常常對他的畫不滿意,老是重畫。
真正挨餓過一陣子後,我實在怕了。
從來沒想過金錢能帶給我這麼多的安全感。
現在離我最近的夢想,是買下一間自己的窩,昂貴的房租時常令我滴血。這些都是傑生不明白的事,有幾回我試著跟他討論我們的困境,但他完全不願意聽,於是我就放棄了。
藝術家如果不能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就必須有人能夠支持他。
反正我沒天賦,又反正我大概畫不出什麼好東西來,那麼兩個人當中,我是應該要支持傑生繼續畫的。
不知道等了多久,到了半夜,傑生還沒回來。
我開始擔心了。
翻著電話簿找晴山藝廊的電話,打通了,沒人接。
傑生不帶手機——手機鈴聲令他神經緊張,而且嗆俗。
我找不到他,於是又打了幾通電話試著聯絡藝廊的人。
最後終於找到藝廊經理的住宅電話,他說:「他很早就離開了呀。」
「你們今天談了什麼?」我問。傑生只告訴我他有事要談,卻沒透露是什麼事。當時我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現在卻開始感覺不安了。
藝廊經理沉默了半晌,才遲疑地說:「蘇西,我也很想幫他,但是……」
「但是什麼?」
「他已經快三個月沒有新的畫送到藝廊來了,而舊的那些也沒賣出去。」
我瞪大眼睛,「他三個月沒送畫到藝廊?」怎麼會?我記得他月初時才帶了好幾幅畫出門啊。如果他不是把畫帶去藝廊,那麼他做了什麼?
「我有心幫他,可他不合作,這樣子是不行的,你勸勸他。」
「我會問……」但我想起他最近的冷淡,開始不確定起來。
「對了,蘇西,我把你寄在我這裡的那幾幅畫賣出去了。」
「賣出去了?怎麼可能?」我訝異地道。那些畫擱了那麼久,不是一直乏人問津嗎?「你說賣出去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全都賣出去了。傑生今天來的時候,我把款子給了他,扣掉佣金,總共是十四萬七千元整——」
耶,「等等!」我腦袋有點轉不過來。「我記得那不過是幾幅靜物畫和風景寫生之類的……」傑生批評沒靈魂的那批畫,也是我最後一次整批交給藝廊的畫。其中有幾幅還是我學生時代的習作。
「嗯,是那幾幅畫沒錯。」
「等等,」我想到了,「又是裝潢公司之類的買家?」一張畫一千、一千五這樣的賣?但若是如此,那批畫賣不了那麼多錢啊。
話筒那頭傳出了笑聲。「蘇西,你也未免太看輕自己了吧。」
「但是……」
他打斷我:「是幾個新面孔的年輕收藏家,也許他們看中了那些畫未來增值的可能性吧。」
所以是一萬、兩萬的賣嘍?那就是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希望二十年後他們不會後悔。」
「老實告訴你,我自己也挑了一幅留下來,就那張暹羅貓,記得嗎?」
「那張暹羅貓的油墨寫生?」那是被批評得最糟的一張耶。據說毫無技巧可言,連「匠氣」兩個字都談不上。那是一張粗劣的實驗品。
「我估了三萬給你,扣掉佣金,你賺我兩萬三。」
這個藝廊經理糊塗病發作了。我冷汗涔涔地想。
「你什麼時候能再交畫給我?你會把完成的畫拿到我們藝廊寄賣吧?」
「我……」我手邊根本沒半幅完成的畫作啊。「我……嗯……再說,承蒙照顧,再見。」就這樣掛了電話。
心裡開始畏懼起來,兩手在發抖。這恐怕……恐伯不是真的,那些買畫的人可能過沒幾天就會後侮了。
我想我最近可能只是有一點走運——偏財運。
搖了搖頭,再看了眼時間。
很擔心,正當捉起外套打算出門去找找看的時候,傑生突然出現在玄關處。
他的臉隱藏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走向他,心裡頭有一萬個為什麼?
「你怎麼這麼晚回來?藝廊經理說你很早就離開了,你去哪裡了?還有你是不是已經很久沒有把畫送到藝廊去?」
他推開我,一語不發地定進室內。身上散發出一股酸臭的酒昧。
他又喝酒了。
我很是憂慮。想到他也許還沒吃飯。「你吃過晚餐沒有?肚子餓不餓?廚房有菜,我去重新溫過……」
「夠了!」
他突然大吼一聲,嚇得我臉色發白。
他倏地轉過身來,我看見他佈滿在眼球的血絲。他怎麼了?「阿生……」
他一步步地逼近我,我被他狂亂的眼神迫得連連後退,直到再也無路可退,後背緊貼著冰冷沒有溫度的牆壁。
冷。
「看我落魄你很得意是不是?我沒有辦法照顧你,你覺得很後悔嫁給我是不是?你是不是常常在心裡頭埋怨我、嘲笑我?對,我是沒有把畫拿去藝廊,但那又怎麼樣?反正它們永遠也賣不出去!」
冷。
他顫抖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揉皺的即期支票,扔在我腳邊,伸手糾住我的襟口。「十四萬七千塊!哈哈,十四萬七千塊,這就是你的意圖嗎?用錢侮辱我?」
我怕。他眼底藏不住的暴戾令我害怕。但我更心疼他。
「阿生,不要這樣,你喝醉了,放開我。」我不知道我的聲音藏不藏得住恐懼。
「哦……」他嘲弄譏諷地捏著我的臉頰。「你怕我?」
我搖頭,「不是,我不怕你。」我怕的是他正在做會令他自己後悔的事。「阿生,你別這樣……」
「你怕我!」他的語調不再是譏諷,而是忿怒。「我是你丈夫,你怕我!」
下一瞬間,我已經被高高地提起,腳尖踩不到地。
喉部因為襟口被揪住而呼吸不順。我嗆咳起來。「咳咳、阿生……咳、我不能呼吸了……」
他非但沒有鬆開,反而用他的身體將我釘死在牆壁上。勃起的下體隔著衣料抵著我的小腹。「蘇西……蘇西……你為什麼要那樣殘忍地對我?」
他的聲音聽起來好絕望。我因為缺氧開始暈眩,無法控制地,眼淚流了下來。
「你哭,為什麼?」他伸出手指撫著我的淚。突然間,他再度爆發。「你同情我是不是?你在嘲笑我!」
他將我狠狠地捧在地下。我胸骨一陣疼痛。他從我背後撲壓下來,我還來不及掙開,雙手便被反剪住。他在撕我的衣服,無論我如何叫喊都不停下來。
我開始感到一股令我心神俱亂的恐懼,這回是為我自己。
壓在我背後的這男人不是我熟識的那個人,他要傷害我,他也正在傷害我。
長褲突然被粗魯地扯下,我驚駭地大叫,一個重重的巴掌甩了下來,臉頰立刻又麻又燙。我嘗到了血的味道。我的血……
暈眩中,我彷彿聽見他像一匹受傷的野獸那樣地嘶叫:「你傷害我,你傷害我!」
我全無準備,在他強行進入的那一刻,身體彷彿被利刀刺穿。
黑暗侵滅我的意識,我昏了過去。
第三章
即使過了很多年,偶然想起……
事後,他抱著我哭,酒也醒了。
「蘇西,原諒我、原諒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傑生也許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我卻記得非常清楚。
那麼多的黑暗、那麼多的恐懼。傷害、暴力……
我顫抖著,無法克制地顫抖著。
有記憶以來,我不曾這麼害怕過,覺得好無助,心好亂,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而此刻後悔懊惱的他又是我所認識、所愛的那個男人。
我沒有辦法責怪他,只好抱著他一起痛哭失聲。
為什麼會這樣?事情為什麼會這樣?
誰來……誰來出口訴我呀……
* * *
那件事以後,我在家裡待了一段時間,沒出門。
大概過了半個月,我們兩個都比較穩定了,也都下意識地避免再談起那一夜,彷彿不去回想、不去談,傷口會痊癒得比較快。
那是一件令我們兩人都尷尬的事。
日子似乎回到事情還沒發生以前的那段時候。
傑生要畫畫,我把畫室留給他,自己則出門到淡水擺攤。
這筆收入對我們非常重要,美術教室那裡的收入微薄,似顏繪的收入比固定薪津來得多,我開始考慮是否要把似顏繪拿來當全職。
「老師,我坐得腰好酸,畫好了沒呀?」一個年輕女孩坐在我面前,身體坐不住地扭來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