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很辛苦。」
「我知道。」也許得花上很久的時間,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更可能是一輩子。且將無所回報。
「你很愛他。」
「是的,我想我很愛他。」愛過、恨過,到現在又從男女之愛演變成單純的夫妻之情——一種混和著親情的複雜感情。我家族人口稀少,父母是馬來西亞華僑,很早就過世了,少年時期我跟叔嬸生活在一起,但現在他們搬回馬來西亞的老家去尋找自己的根,在台灣,只有傑生是我的家人。
接下來穆特蘭都沒有再開口。
直到我問:「回酒館嗎?」這時候傑克他們應該還在忙。
「不,我想你也累了,他們忙得過來,回去休息吧。」
於是他送我回朵夏那裡。屋裡沒人,大概還逗留在藍月。
車一停妥,我逕行開門下車。
他搖下車窗看著我掏出鑰匙開門。
我把銅鑰匙插進鎖孔中。
「蘇西。」他喚我一聲。
我回過頭。「什麼事?」
他的眼睛嵌在夜色裡,眼底的憂鬱濃得化不開。
「怎麼了?」我走回車邊。為什麼要這麼憂傷地看著我?
「如果……韓傑生一直都沒有醒來……」他面帶掙扎地說。
他想說什麼呢?傑生今天會變成這樣,說來有一半是我的錯。我們的婚姻問題釀成他酗酒的惡習,而後又因為酗酒而導致了一切。
「你還很年輕……」
他想傳達什麼?是的,我還年輕,生理年齡才二十四,但歷經這一連串事情下來,我卻老覺得我已經有八十歲那麼老了。年齡又能代表什麼呢?
「有時候你會覺得時間很漫長,但一眨眼又過得很快,現在你義無反顧要照顧一個或許再也醒不過來的病人,你能確定十年、二十年後你不會後悔虛擲了那麼多寶貴的時間嗎?你有沒有考慮過如果你選擇另外一條路,會比較幸福?」
十分殘酷的問題。我驚愕地瞪著他。
「為什麼要這麼問?」我以為他會懂得的。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是應該能懂我的選擇的。
我的忠誠,以及別無選擇。他也明白不是嗎?
「原諒我,我非得問這麼一次。」他別開眼,避開我迎視的目光。「現在我明白了,你把這件事忘了吧。從今以後,蘇西,別再提起這件事。晚安。」
「啊……晚安。」
我目送他離去。心裡很清楚要我忘記這件事不是非常容易就可以做到。
隱隱約約地,他對我的答覆感到失望。儘管他已經不抱著希望在問了,我猜他已經習慣對任何事都不抱期待。
但事實上,我什麼也沒答覆呀,不是嗎?
我根本無法回答。因為他問的是十年、二十年後的事啊。
穆特蘭,你要我怎麼回答你呢?
* * *
穆特蘭出現在藍色月亮裡的次數愈來愈少,少到連一民他們部開始懷疑究竟誰才是藍月的老闆。
「以前老闆經常在這裡陪著我們的。」
小季跟我一起站在角落,一邊聽今晚的駐店樂團演奏,一邊閒聊。
「他把這裡當作是自己的家——雖然他沒有這麼說過,可是我知道的。他提供這裡給有需要的人當作避難所,他很明白什麼叫傷心,什麼叫空洞。」
我聽著這女孩喃喃敘述她所認識的穆特蘭,同時看見維和一民穿梭在客人當中,替顧客服務。朵夏要準備考試,又不能來。
「但他漸漸不來了,不該這樣的,不是嗎?這裡是他的地方。雖然他以前偶爾也會突然消失一段時間,但那種情況和現在這種情況不一樣。」
我思考著小季的話,慢慢領悟到或許我明白他消失的原因。
「你想會不會是因為我?因為他不想看見我,所以特別避開?」
我注意到他的「隱退」是在我來到這裡之後,一開始還不很明顯,但漸漸地,我看出來了。我的到來與他的卻步,時間上不謀而合。
小季瞪大眼睛,「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她訝異地說:「老闆怎麼會不想見到你?你別想太多。」
我沉默了會兒。等待小舞台上震耳欲聾的鼓音稍息:「這團樂手很不賴。」
「嗯,聽說是老闆舊識,特別從紐澳良請回來的。」
「你在這裡待很多年了嗎?」
「我算中等資歷吧,傑克跟老闆交情最久,維和一民大概是同一年進來的。我是四年前來到這裡,那個時候我才十七歲,剛剛輟學,又逃家,沒地方去,老闆收留了我……」小季的眼神飄渺起來,似在回憶。「不怕你笑,當年我真的很無知,男朋友隨便哄哄就跟著他出來混了,搞到後來被拋棄不說,還差點當了未婚小媽媽。那個時候我根本還沒有當母親的準備,如果帶著一個小孩,情況大概會很慘吧。還好都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是那一段日子讓我徹底改頭換面。」
小季現在白天念補校,準備繼續升學;晚上就回到藍月,她把這裡當成家。
「蘇西,傑克忙不過來了,快去救救他。」維過來召喚道。
「喔,好。」我回到吧檯後,果然看見傑克疲於奔命。
傑克看見我,便道:「蘇西,幫忙調兩杯白色俄羅斯,三杯長島冰茶。」他則正在調幾款手續繁複的雞尾酒。
我立刻洗手加入戰局。
忙了好半晌,才又閒下來。
這個時間客人總是一批一批的。來聽音樂的客人通常點了一杯酒後便坐到散場,只有少數是例外。
稍閒下來,我便坐在吧檯後看著酒館裡的形形色色。
一民捧著托盤回來時,對著我擠眉弄眼:「猜猜今晚又有幾個客人問我要電話?」
這傢伙是萬人迷。在現在流行女大男小的社會裡,他一張娃娃臉和無邪的笑容格外吃香。第一次見到他時,我猜他不滿二十歲,結果當然是猜錯了。這位「史一民」先生號稱六年級生,常常有客人看他「天真可愛」,特地在他經過他們身邊時,攔下他問他名字、年齡和電話——通常是女客人居多。
一個晚上下來,戰果不凡。
「三個。」我猜。
「太小看我了吧。」他說:「五個。」
「你給了?」電話:
他笑著露出那顆小虎牙。我便不難理解何以他這麼受女客人歡迎,他讓人看著覺得開心。
「沒關係,給了十個人電話,大概只有一個人會在回家後還記得打過來。」
看來他也很清楚人們來到傷心酒館只不過是為了短暫地放鬆自己、消磨時間,出了酒館大門後,一切又要化整歸零,重新開始。
在這裡調調情,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遊戲,自有不成文的遊戲規則,人人皆知。
酒館裡的一切對客人來說反而是虛幻的,只對我們而言是真實。這讓我們成為不同世界裡的人。
有時候我不禁猜想,一民之所以格外開朗是不是跟他不怎麼愉快的大學生涯有關?一民的父母親都是名校教授,望子成龍,希望他念醫科,他也如父母願考上了第一志願,卻愈念愈不快樂,終於有一天他崩潰了,從此就不再踏入校門,奔逃出來。
相較於一民的「返童化」,維剛好恰恰呈相反狀態。
他今年只有二十,外表比實際年齡成熟的多。對於自己的過去很少主動提起,大家只知道在多年前的某一天,他被穆特蘭帶進藍月,從此就在這裡安定下來。他對所有人總是習慣性地保持距離。至今仍是。
聽著他們的故事,我無法不想到我自己也是跟他們一樣,都是被帶回來的。
我覺得我們這幾個人好像被丟棄的布娃娃,渾身是傷。被穆持蘭撿到,他帶回我們,然後試著縫合每一道傷口。
這是緣份。
我總以為,一個人會和一個地方結緣,背後必然因著一段故事。
而且故事還在持續進行中。
傷心酒館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我們因為傷心而來到這裡,同時又在這裡找到力量,慢慢醫治自己,也醫治其他同樣遭遇的人。
一群人偎在一起也許無法加快傷口癒合的速度,但是比較溫暖。
比較有力量。
這是一個充滿著力量的地方。
我會在這裡待上多久呢?
* * *
瑟琳娜是個年齡和行蹤都成謎的占卜師。
她不定期會出現在藍色月亮,每次來都穿戴著神秘的頭紗,手上帶著彩色圈環,每次舉起手腕時都會發出啷當的聲響,讓她更添加了幾分魅惑。
「像個巫師。」傑克對她的評語。
我也同意:「很迷人的巫師。」
藍色月亮基本上算是一個Jazz酒館,不過這裡的作風跟一般爵士PUB不大一樣。一般爵士吧會把精采的樂團排在週五夜和週末,但藍月卻把表演排在星期三這一天,其它時問則通常放放沙發音樂,偶爾會有幾個例外的表演活動安插進來。所以要在藍月找到寧靜和嘗嘗獨處的滋味是很容易的事。
今天是星期四,沒有表演,傑克在唱機裡放了Leonard Cohen的歌,讓入夜的酒館裡瀰漫著他蒼老低沉的獨特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