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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楚妍

  她要不顧一切終止這段原本該有名無實,卻半途「變調」的婚姻。

  大家都說,巴黎是世上最浪漫的地方,適合談戀愛,為何她只覺得滿心淒愴,冷入骨子裡的寒風,更讓週遭的景物顯得一點美感也沒有。

  獨行於雨夜裡,她找不到回飯店的方向,也不知該到哪兒搭市區巴士,直到一輛轎車停在面前。

  從車窗探出頭來的,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四目交織,兩相無言。

  多麼荒誕的世事!多麼可笑的機緣!

  安采妮咬咬牙,繼續前行,阿忌無言地跟在後邊,把車速減到最低。

  「不要跟著我!」她生氣的怒喝。

  「跟我回去。」他冷靜的要求。

  「不要!」

  「要!」阿忌吼得比她更大聲。

  「你再跟著我,我就報警。」她心裡其實是矛盾的,徬徨的,早有懷疑不是嗎?只是她一直選擇自欺。

  「你是我的妻子,法國警方會很高興把你交給我『處理』。」阿忌停下車子,快步追上疾走的身影。

  「別走,我答應你就是。」倉皇之餘,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肘,逼她面對著他。

  「答應我什麼?」

  「任何要求。你的手好冷。」

  「放開我。」她是真的好冷,但不希罕他的關心。

  「換一個要求。」他不但沒有放開的意思,反而握得更緊。「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一個相愛的機會。看著我,采妮,你希望托付終身的是我,還是那個舞台上捕捉不到的幻影?」

  安采妮無言了,那個幻影不就是他嗎?兩者有什麼區別?為何她得在兩者之間選擇一個?

  「如果你愛的不是我,我又怎麼期待與你天長地久?」

  天長地久?

  安采妮滿腔的無明火被這四個字擊得潰不成軍。她凝視著阿忌的俊顏久久,不能明白,為什麼風雨夜中的他,看來如此叫人心旌蕩漾。

  她二十幾年來的生命是用仇恨堆積而成的;母親要她在夾縫中打出一條血路,父親則教授她時時保持奮勇殺敵的高度冷漠。

  她的世界從來只有寒冬和烈陽相互交煎,幾時想過天長地久這麼美好的未來?

  「我不逼你,我給你時間。」阿忌牽著她的手,走在寒風細雨的街道上。

  她突然好想依偎在他懷裡,不盡然是因為天冷,多半是因為心冷。

  坐進車裡,他仍放不下心地緊緊握住她的手。

  「麻煩你給自己選一張CD好嗎?」

  她選了披頭四的「let  it  be.」,渾厚的歌聲立時流洩在車裡。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她忍不住問。

  「因為你沒問。」他聳聳肩,「當全世界的人都認定你是天生的壞胚子,是無可救藥的頹廢之人,那麼,任何言語都將是多餘的。」

  「是我不對。」原來她和其他人一樣鄙俗,一樣膚淺!「我感到很汗顏。」

  他笑了,是他那一百零一號燦爛的笑靨。

  「汗顏就不必了,但補償是一定要的。」

  「你說。」沒想到情緒的轉移可以完全不經醞釀,這個男人所富含的魅力,讓她長久營造的無感防護牆,徹底瓦解。「我盡力而為。」

  「陪我去度蜜月。」

  「陪你去天涯海角。」她跟著築然一笑,這笑顏比任何時候都還要美麗。

  阿忌看得癡了,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臉,印上他的唇。車子就停在慢車道上,水霧迷濛的車窗,透出他倆忘情的熱吻。

  ※※※

  回到飯店,幾番雲雨過後,兩人隨即相擁著入眠。

  半夜裡,正作著好夢的阿忌突然被一聲淒厲的叫聲給驚醒,他惶惑的起身,摟住不停顫抖的她,急急詢問。

  「怎麼了?怎麼了?」

  安采妮半闔著雙眸,搖著頭表示沒事,卻因受到驚嚇而流了兩行淚。

  「告訴我好嗎?究竟怎麼回事?」他用懷子盛了半杯的溫開水,溫柔地餵她喝下。

  「真的沒什麼,從小我就一直作著同樣的惡夢。」她苦笑著嚥下淌至唇邊的淚水。「你知道的,我父親前後娶了兩任妻子,我的童年歲月幾乎是在爭吵、打鬧和嫉妒、謾罵中度過。我恨婚姻,它可以是一種手段,甚至一種武器,但不可能是我心靈永遠的寄托,怎料,我卻遇上了你,這是天意嗎?」

  斗大的淚珠不聽使喚的又落了下來,一滴掉落在杯中,與剩餘茶水溶在一起。

  「喔,我可憐的寶貝。」阿忌將她一把抱起,擺放在大腿上,讓她像小孩子一樣半躺在他胸前。「喜歡我這樣擁著你嗎?所有不愉快的往事都將它忘了,好不好?以後就只有你我,讓我用愛彌補你心靈的缺口。」

  她搖搖頭。「你騙我,你騙我對不對?我媽媽說,天底下的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別中了你媽媽的毒。」撫著她的臉貼近自己,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耳語般低迴進她的心湖。「是她眼光不好,運氣也不好,才會讓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淵。」

  「不,我媽媽的不幸,主要原由是因為生不出兒子,是中國的老舊思想害了她。要不然一開始就跟你談好三年的約期,我是決計不敢嫁給你的。」

  「為什麼?你也怕生不出兒子?」沒等她作出反應,他詫笑半聲。

  「不許笑,」安采妮賞給他一記飽含怒意的白眼。「對你,也許只是個荒誕不經的笑話,但對我和我母親而言,它卻是永難磨滅的惡夢。」

  「我不會讓你經歷那樣的不幸。」他一本正經的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可以連孩子都不要生。」

  「不,我要生一個你的孩子。」她用舌頭潤澤乾涸的雙唇,「即使你不願愛我一生一世,我也不在乎。」

  「不行!」阿忌急得大吼。「你要在乎,從今天,從現在起,你心裡、眼裡最最在乎的必須是我,懂嗎?」

  好個霸道的男人。「我只是……你明白嗎?越是在乎越容易患得患失,愛得愈深,受傷的程度便相對提高,我只是害怕,害怕萬一有那麼一天,我會承受不起。」

  「所以你選擇鎖住心房,寧可為了保護自己,不惜傷害愛你的人?」阿忌神色變得慌亂,嗓音也不覺揚高了好幾倍。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安采妮匆忙轉過臉龐,用一連串的親吻,試圖摒除他心中的疑慮。「原諒我好嗎?這一切的一切,包括你,都讓我不知如何是好,關於愛情,我一向笨拙得近乎癡呆。請給我時間,我會是個好學生的。」

  她真摯的言語令阿忌心頭悸動地疼了起來。

  「是我不好,我太操之過急了。」

  這一夜,安采妮長久累積的心傷全然受到撫慰,阿忌的柔情洗滌了她那負荷過久的靈魂,他的體諒和不捨令她禁錮的心望見久違的旭日。

  ※※※

  豎日阿忌臨時起意,帶著安采妮來到位於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

  這地方有古跡、有美景、有美食,和充足溫暖的陽光,造就了它奇特的魅力,吸引世界各地的旅人朝聖般的前來。

  據說法國的占星預言家諾斯查圖姆斯就在這附近的一個小鎮出生;這個叫聖瑞米的小鎮本以梵谷在這裡的精神病院臨終而出名,不知他二人的一生一死,是否有什麼牽連?

  他們坐在露天的咖啡館,悠閒的看著廣場上形形色色的旅人,並不時交換著會心的眼神。

  此時不是薰衣草花開的時節,否則他們定然能夠一掬滿懷的紫色嫣然。

  「真希望就這樣跟你到海角天涯。」安采妮將螓首倚在阿忌寬厚的肩胛上,心情愉悅地說著。

  「真心話?」他斜睨著她,黑瞳中有疑惑、有期待。今晨,他一覺醒來,安采妮已端坐在筆記型電腦前,全神貫注的盯著螢幕上,由阿秘書傳過來有關台北公司方面的各項資料。

  她如此醉心於事業,縈懷於工作,叫我怎麼能相信,她會願意陪著他做一對淡泊名利,優遊塵世的神仙眷屬?

  「你割捨得下永安和齊美,你一手打造和竭力經營的復仇王國?」

  安采妮憤憤於他的不信任,俏臉登時拉得老長。

  「我有不得不的理由。」

  「是,你無論做什麼都有理由,但愛是不需要理由的。」阿忌捏著她的鼻尖,嘲弄她的心口不一。

  「我會努力。」

  「到那時候我已經七老八老,愛不動你了。」見她小手都凍僵了,他把繫在頸上的乳白色圍巾解下一半圈住她。

  「謝謝你。」她看他盯著自己的眼睛眨都不眨,深情無限,居然莫名的一陣心慌。

  「看著我,」他命令著。「讓我看看我眼中的你,是否如你所言的那般意志堅定。」

  「不必試圖考驗我,我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語調輕柔,彷彿風中的低喃。

  落日金色的陽光為古道兩旁的橄欖樹撒上美麗的金粉,也將遠方艾庇裡山因風化裸露在外的石灰巨岩染成了淡橘色。安采妮緩緩的把目光和阿忌炯炯的目光交織,赫然發現其中有一抹受傷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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