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回答,只是笑著看他。
「這個角度沒辦法將教堂全拍進去,我到對面去試試看。」他拎著相機跑到對街,她則站在原地等他。
雖然逛了一整天,但她還是沒辦法習慣英國左右顛倒的交通,過街時常常不知道要看左還是看右。
他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跑來跑去,總算找到一個滿意的角度,他揚著手中的相機,興奮地對她喊著,「容容,這一張絕對是創世鉅作,你會是聖保羅大教堂外最美麗的新娘。」
她笑著看他自得意滿的蠢樣,回應地朝他招手。
他邁開步伐朝她飛奔過來,忘了不同的行駛方向,也忘了倫敦街頭疾馳的車輛……
她就這樣失去了他,只為了一張愚蠢的照片。
站在這個相隔兩人的地點,回憶不停地啃噬著她。華容滿臉淚水,視線模糊地踏出一步,頓時!她只聽見一陣狂亂的喇叭聲——身旁一股強大的力量猛地將她往後拉,然後,她跌進了一雙強壯的臂彎裡。
「你瘋了嗎?你以為你在幹什麼?!」倪冬的吼聲憤怒的響起。
華容無精打采地抬眼,迎向他那兩道凌厲的眼神。這不是昨天晚上那位坐在她旁邊親切又風趣的男人嗎?
她掙脫他的懷抱,甩頭就走。
他隨即走到她旁邊,低聲吼叫,「就這樣?連一聲謝謝也沒有,就這樣走了?」
自從在咖啡屋前看見她,他就一直跟在她的身後,在她進了教堂之後,本想過去打招呼,卻看見她默默地坐在後方的椅子上流淚。
他遠遠地坐在角落的位置,陪著她坐了一個小時,又隨著她晃到私人禱告室,只見她的嘴角一會兒含著淺笑,一會兒又似乎在隱忍著哭意。
她是虔誠的教徒嗎?需要這樣淚流滿腮地將錢丟進奉獻箱裡?他一直沒有讓她發現他跟在她的身後,直到剛剛那驚險的一幕發生:
「你剛剛在做什麼?」他的雙手鉗住她的雙臂,低頭瞪視她。
她沉默不語。
他見狀,更生氣地猛力搖晃她的身子,晃得她頭昏腦脹。
「你以為我在幹什麼?」她終於回擊了,仰頭與他怒目相向。「我只是想知道英國的車子喇叭聲有多大聲罷了!」
「不要開玩笑。」
「我沒有心情開玩笑。」
「你剛剛的舉動比較像是要測試英國警察處理車禍事故的速度有多快,而不是測試喇叭聲。」
華容的眼眶驀地紅了。她早就知道他們處理車禍事故的速度有多快了,快到三年前當她從驚嚇中恢復時,人已經身在台灣了。
回到台灣後,她常常在半夜聽到一點點聲響就會醒來,以為是永聿終於從英國回來找她。一直到半年後,她才漸漸接受永聿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開始過著一個人的生活。
看見她泛紅的眼眶,他知道了答案。
「你剛剛是在自殺。」
「看起來像嗎?」她不置可否地回答。
他低頭審視她那雙感傷的眼眸,揣測著她的傷痛究竟有多深,能夠讓她鼓起勇氣,跨越生死的那一線。
「你要自殺可以!但是不要在我面前。」他板起臉,唇角緊抿,放開她的雙臂。
「我有求你救我嗎?我有喊救命嗎?」無端承受他的怒氣!她也忍不住發火了。
「沒有。」
「那下次拜託你不要這麼好心,聽到了嗎?」她踮起腳尖,抬頭向他怒吼。
她討厭他這種態度,好像她是一個不聽話的頑皮小孩似的。
這時,天空突然下起濛濛細雨。倪冬對這種細雨早已習慣,和所有的英國人一樣,他只是豎起領子,任憑小雨灑在頭頂上。
「不可理喻的女人。」他抿緊唇線,如高傲的英國人一樣睨視她。
「多管閒事的男人。」華容說完,隨即轉頭離開。
她一直自認是個堅強獨立的女人,在永聿還沒出現之前,她自己一個人也活得自在快樂,然而,失去永聿的這三年以來,卻是她最痛苦的日子。即使她每天都將工作排得滿滿的,回到家後,卻還是得獨自承受孤單啃蝕心靈的痛楚。
坦白說,剛才那一瞬間的失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潛意識裡是不是想要跟隨永聿的腳步,不過現在,她可能永遠也無法知道了。
倪冬轉身朝與她相反的方向走了兩三步,隨後腳跟一轉,又回過頭追上她,和她並肩而行。
他非得到答案不可,他沒辦法控制自己,因為這是他的天性,也是職業病。
「不要再拿時差當借口,剛才你明明是張著眼睛,視若無睹地朝馬路衝過去。」
「時差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華容直視著前方,漫無目的走在人群裡。
倪冬不時地側身閃躲逆向走來的人潮,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緊跟著她,只知道他不能放她獨自一個人。
「如果我現在離開,你會不會又試圖自殺?」
「我沒有自殺,而且我希望你馬上離開,因為我不喜歡有蒼蠅在我耳邊嗡嗡叫。」雨又下得更大了些,她的臉上滿縱橫交錯的雨水。
「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就不跟著你。」
「瘋子!」她輕啐道。
迎面來了一群年輕人,倪冬被迫停下腳步讓路。
華容則乘機加快腳程,為了擺脫他,她沒留意週遭的情況,就連走過路口也沒看號志燈……
「叭叭——」
震耳欲聾的喇叭聲讓她倏地回過神來,她狼狽地後退了四、五步,臉上嚇得毫無血色。
隨後趕上來的倪冬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將她像犯人一樣的推到牆邊,用他的身體堵住她的去路。
「小姐,這已經是十分鐘內你第二次在我眼前衝到車子前面,現在,就算你說你沒有自殺的意圖,也不會有人相信了。」他怒氣騰騰地低頭嘶吼。
華容低垂雙眼,驚魂未定的扭絞著圍巾的一角,唇瓣微微地顫動。
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她並不是那麼的勇敢。
「告訴你,如果下次你還要嘗試,我可以提供更有效率的方法!我家有農業用的殺蟲劑,可以讓你在一秒之內毒發身亡;再不然,我家也有十幾匹脾氣暴躁的野馬,我可以把你和它們關在一起……」
她搖晃頭,伸手摀住耳朵。「不要再說了,你不懂——」
他將她的手拉開,強迫她看著他。
「我怎麼會不懂?活到三十歲,我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但絕對不值得以自殺來解決事情。」
她緊閉雙唇,眼神沒有焦距地看向他身後的某一點。
「你失業了嗎?」面對她的沉默,他不禁揚起眉頭。「還是和男朋友吵架?」
華容的眼淚和著雨水流下來,哀怨的神情令他看了非常不忍。他降低音量,溫柔地勸說,「不管是什麼情況,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解決問題,而不是選擇逃避。自殺是最懦弱的行為。」
「你不會瞭解我的痛苦的。」她哽咽地說。
「你可以告訴我,我會是一個很好的聽眾。你可以把我當成心理醫生,將所有不愉快、不舒服的事情都說出來。」
「你愛過人嗎?」她蹙緊秀眉反問他。
倪冬愣了一會兒,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
「哪一種愛?」
「最真、最真的愛。」
他在腦中快速地回想,打從上小學開始,他的生命中就不乏許多主動積極的女人,但是……真心?
「好像沒有。」他誠實地回答。
她苦澀地笑了笑,慘然地說:「那你又怎麼會瞭解失去真愛的痛苦呢?」
她低下頭,從他的臂彎下溜走,他則亦步亦趨地跟著。
「你不要再走下去了,雨太大了。」
「我只想回飯店躺下來,什麼都不想。」
「我不相信你。」
「你放心,我的勇氣已經消失無蹤了。」
雨勢驟然變大,他拉住她的手肘。
「喂,你停一下,聽我說。」他拉開長大衣,幫她擋住凌厲的雨勢。「你現在的精神不太好,就算你不自殺,一個人走在路上也很不安全。我家就在前面轉角的地方,你可以先去我家休息一下,喝點熱東西,我不會吵你的。」他指著前面的街角處。
華容有些警覺地看著他,不懂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他察覺到她不安的眼神,扯開嘴角調侃道:「我都救了你的命,難不成還怕我謀殺你嗎?」
她似乎被他的幽默感染,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微笑。
她和他並肩快步地走著,不覺好笑的想著,她跟一個陌生人走在陌生的國度裡,一起走向他的住所,這種行徑應該比自殺還要危險!但她卻不覺有任何不妥,彷彿跟著他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你打算怎麼謀殺我?」
「我會用比較有創意的方法。」
「譬如說?」
「我會煮一鍋熱騰騰的洋蔥湯,然後強迫你全吃完,讓你撐死。你覺得這個方法怎麼樣?」他促狹的說。
「我不喜歡洋蔥的味道,換一道湯如何?」她故意皺起眉頭。
「那玉米濃湯如何?還是羅宋湯?」
「你親自下廚嗎?我怕你根本就撐不死我,因為我會食不下嚥。」她譏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