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看出她的想法,林正輝連忙解釋,「董事長不是不等小姐,而是……等不了!他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才等到正軒交代後事……」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哽咽了起來。
就算是事實,葒嬪還是固執地埋怨初正軒。
她發誓一見到他,便要質問他為何沒好好照顧父親,害她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見不著……
淚水迷濛了她的視線,她不再說話,害怕一開口,強忍的悲痛便再也隱忍不住的氾濫成災。
終於,她回到了家。
終於,她踩進了家門。
終於,她看到了他!
她激動的身影並沒有立刻撲向她所怨恨的對象,也不讓任何人通知他,只拿著一雙淌淚的眸投向跪在父親靈位前同樣淚流不止的男子。
他傷心的模樣分外真切,落寞、簫索的身影狠狠撞擊她的心,不但使得她積鬱滿腔的怒火登時灰滅,還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後,笨拙的伸出手輕拍他的肩。
正軒幾乎是在她碰到他的瞬間回過身擁抱她,那一刻,他們心貼著心,臉貼著臉,淚水交融,為著共有的親人離去而滿懷悲痛。
「我只剩下你了,葒嬪……」他沙啞的聲音好無助,脆弱的抖音比任何巨大的力量還要撞痛她的心。
「我也一樣……」那一刻她哽咽的說不出話,依稀回到久遠的最初,她以最純稚、不受污染的情感單純的喜愛他。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記得是六歲那年。
常去沈家的她,每每看到沈翊和沈翎兄妹相處的情形,就好羨慕沈翎能擁有一個疼愛她的兄長。
多少個夜晚,她向上帝祈求,賜給她一個哥哥,但每天早上醒來,或是放學回到家裡,得到的都是失望。
上帝並沒有給她哥哥。
可那一天,她從學校回到家中,在客廳遇見一名少年。
他雖然沒有沈翊的開朗,卻是她見過的男孩子中最好看的一個,瘦長的身影顯得無比的寂寞,那一刻她的心好痛,同時感到好奇和興奮。
「你是我哥哥嗎?是上帝給我的哥哥嗎?」她顫抖的聲音喚起了他的注意力。
一直到現在,她都記得他轉向她時,那雙澄澈的藍眸迸放出的驚異光彩。
蔚藍如天,令她目眩的同時,也激起她體內最熱烈的情感,在最初一眼便攫住她的心。
她撲上去抱住他,快樂的宣佈,「你是我的哥哥,上帝聽到我的祈禱,送給我的哥哥!我們以後要相親相愛!」
相親相愛的誓言,卻在她母親過世後破滅。
她開始在意初正軒瓜分原該屬於她的父愛,開始計較父親對他的稱讚比她多,開始發覺父親注視他的眼神、對他的態度,都比對她這個親生女兒還要溫暖、親切,甚至覺得兩人間的親情濃烈得連她這個正牌女兒都插不進去。
於是,往昔信誓旦旦要相親相愛的誓言,在嫉妒的作用下,變質成爭寵、嫌隙與怨恨。
父親對初正軒越是關愛、親近,她對初正軒就越是挑剔、厭惡,也就越引起父親對她的反感、輕視,對初正軒加倍的關懷、信任。
如此惡性循環,父親離她越來越遠,終於遠到她再也沒有機會得到他的瞭解與寵愛,讓以往的爭寵和嫉妒都變得沒有意義。
早知道如此,她什麼都不爭,只要父親好好活著。
可說這些都太遲了,父親……
難言的悔疚和悲痛伴隨著往事排山倒海地在心頭洶湧著,葒嬪承受不住自責帶來的壓力,習慣性地把所有的錯往正軒身上推。
「你答應過我的……」她怨恨的捶著他,「你要我安心在英國唸書……你會照顧好爸爸……為什麼爸爸會……」說到後來,她泣不成聲。
「對不起……」
「你答應過我要照顧爸爸……」
「對不起,對不起……」
她想要怪他,想要怨恨他,可他充滿悔恨、悲痛的低啞嗓音顯示出父親猝然過世對他的打擊並不亞於她。
他跟她一樣傷心呀!
何況,再多的埋怨都挽回不了他們共同倚賴、敬愛的父親生命,葒嬪拋棄心結,在正軒懷抱裡盡情痛哭。他們安慰著彼此,彷彿回到那沒有嫉妒、沒有嫌隙、沒有怨恨、只有友愛的往昔,分擔著悲傷。
然而,喪禮過後,這可貴而短暫的親密,在律師宣讀林父的遺囑時灰飛煙滅。
「不可能是真的!爸爸不會這樣對我……」葒嬪臉色慘白的搖著頭,聲音破碎,接著一股野蠻的憤怒怖滿她全身,取代了最先的震驚。「你這個貪心的騙子、小偷!你不但偷走爸爸對我的愛、連遺產都不放過!」她指著正軒大罵:「是你搞的鬼!是你串通了律師,你--」
「葒嬪,你不可以說這種話!」一聲大喝阻止了她的罵聲。
葒嬪羞愧難當的低下頭,不敢迎視姨媽指責的眼光。
「這麼說,不但侮辱了正軒,同時侮辱了何律師的職業操守,也侮辱了他跟你父親的友誼。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老朋友,何律師會欺騙他,欺騙你嗎?」
「可是……」難道要她承認在父親心裡,她連初正軒的一根小指頭都不能比,他才把絕大部分的遺產都留給初正軒,而不留給唯一的女兒嗎?
不,她無法接受這點,無法接受父親不愛她,只愛初正軒……
「或許你沒看到遺囑上的見證人欄上也簽了我的名字,你該不會連姨媽也不相信吧?」
胸口像被一股巨大的能量狠狠撞擊,葒嬪難以置信地蹬蹬蹬後退,沒想別連姨媽也背叛她……不,背叛她的人是……視線從姨媽臉上移向律師,最後落向正軒。
面對她的指責和怒罵,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辯解,只用那雙蒙上陰影的藍眸靜靜的迎接她的注視。那裡沒有心虛、沒有謊言,也沒有得意或是勝利的光彩,只有同他臉上一樣盛載的無盡的委屈及悲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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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視著枕在她腿上沉睡的正軒,葒嬪的眼眶奇異地發酸。
當時不懂的心情,經過三年的歲月沉澱,漸漸從模糊到清晰,緊緊地抓住她的心,從微微到劇烈的疼痛了起來。
對不起。
她想跟他說。
但始終說不出口。
當年她是被嫉妒和憤怒蒙蔽了理智,才會誤會他。
初正軒太驕傲了,不可能玩弄手段,串通律師更改父親的遺囑。就算姨媽沒替他作證,事後她終究會明白,卻從來沒為此跟他道過歉。
她知道自己很差勁,可就是沒辦法當著他的面說對不起。
他搶走了應該屬於她的父愛。
雖然不是他的錯,她還是恨他。雖然對他很不公平,她還是怪他。
她不講理、不公平嗎?
世上的事本來就不是全都有道理可以講通,更沒有所謂的公平。
不然,爸爸為什麼不愛她,反而把初正軒看得那麼重要?
就因為他是他初戀情人的兒子嗎?
所以他不把財產留給唯一的女兒,而在遺囑上指定把絕大部分的財產都給初正軒。即使遺矚上有今但書--若她在百日之內嫁給初正軒,就有權利與他共分財產--但這算什麼!
她得嫁給他,才可以繼承遺產。
這算什麼!
到底誰才是他的親骨肉!
葒嬪不禁納悶,爸爸是不是因為無法跟初正軒的母親結合,才想藉著下一代的聯姻來彌補這個遺憾?
然而,這個荒謬的理由根本無法撫平她心裡的怨恨及不平,所以她才會失去理智的指責他。
對不起。
她想說。
可是初正軒為什麼都不辯解、不反擊,只是用一張悲痛而委屈的表情對著她?
那是遭到冤屈,卻不想辯解;被深深刺傷,仍然忍住痛苦承受的表情。
為什麼?
她想知道呀。
像他這樣的男人,再多的打擊都可以咬牙吞下去吧,唯獨最親、最愛的人的誤解才會教他感到絕望。
而她便是……他最親、最愛的人?
葒嬪想要否認,心裡卻是雪亮的。
她可以怪初正軒奪去了原本只屬於她一個人的父愛,卻無法昧著良心指責他對她不好……或者他是對她太好了!
她從來沒見過初正軒對誰這麼遷就,不管她如何無理取鬧,怎麼惹他生氣,到最後他都不會跟她計較。
像這次,她與沈翊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他生氣歸生氣,同樣沒苛責她。光這點,就足以顯示他有多……疼她,像個最好的哥哥無條件的原諒她的任性。
是呀,他一直是她最好的哥哥,可也是她不想要的丈夫!
葒嬪哀傷的垂下嘴角,思緒如麻。
她很清楚這世上只怕再沒有一個男人像初正軒一樣,會答應她結婚不圓房的要求,奇怪的是,她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他會不同意。
為繼承權而結婚的人,不是我!
腦中冒出他喝醉前對她說的話,隱然浮現的答案如地獄之火焚燒著她的心,葒嬪逃避地撇開臉,望向車窗外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