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非軍不情不願的點了點頭,雙眼對著手術室門望眼欲穿。
嗯,OK,事情都解決了……衡量目前的情況,好友正為了裡頭即將進行的手術掛心失魂,應該不會發現他接下來的意圖才是。
府貞靜悄悄地先挪一隻腳往後,接著再慢慢地移動另一隻,然後緩緩、緩緩──用最慢的速度轉身——拔腿開溜!
"回、來──」一手抓住府貞的發尾,席非軍用力一扯,將府貞扯回原位。
"痛!」府貞撫著吃痛的頭皮,心有不甘的站在好友的面前。
"想開溜,嗯?」席非軍輕柔地問。
"我……我忽然想到還有事要辦……」府貞結結巴巴的說。
"哼!我們之中就你最不會說謊,還敢與釗聯手隱瞞我善語今天要動手術的事?你怎麼不學剡老早帶著老婆躲回紐約去?」這個笨蛋!以為他會就這麼善罷甘休嗎?
"我也想啊!但還有秋裝展要忙嘛……」可惡的剡,要溜也沒事先知會他,就這樣不顧朋友道義丟下爛攤子讓他收!
"說!是不是你跟剡安排好的?」席非軍厲色質問。
「什、什麼?」
"善語動手術和老傢伙出院竟是同一天?還同家醫院?沒這麼巧吧!」他這樣根本沒有心思去跟老傢伙鬥氣,只能善語說什麼就什麼,管他還是不是害他臉上破相的罪魁禍首,他現在腦裡、心裡唯一能想的,就是善語而已。
"是……是剡說這樣可以把事情一次解決,省得麻煩……裡面的那個女人也舉雙手贊成,我……我只能勉強算是幫兇……」嗚嗚,為什麼卻是他必須面對非軍的怒氣?
席非軍不屑的撇撇嘴。他當然知道府貞沒有那麼重的心機,從他被剡拉下一同蹚這淌渾水卻不知道要先一步開溜,還傻傻的在今天開車送他和善語來這裡,讓自己有被他抓到發洩怒火的機會看來,他絕不相信府貞是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但沒辦法,誰要他最笨、最單純?剡那筆帳,他會記在牆上等待機會討回來的,現在,只有先拿他當出氣筒囉!
"晚一點讓李嫂替老傢伙收拾東西,等善語動完手術,我會和她一起送他回去。」這是他答應善語的,他不會失信。
提到席伯伯的事,府貞面容一整,嚴肅的開口,「我已經知道席伯伯那天為什麼會忽然昏倒的原因了。」
席非軍挑眉。「為什麼?」他沒發現自己的口吻已在不經意中透露他對父親的關懷。
"席伯伯說,那天他看到你的親生母親。」這是他親口說的。
"什麼?!」席非軍頹然跌坐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
老傢伙見到那個女人了?那個當年拋下丈夫和兒子的女人?她怎麼會在台灣呢?
"府貞,」他兩手掩著面容,吐出來的聲音像被一塊塊大石壓著般,顯得困惑與勞累。「我現在頭好痛,我只想關心善語的事,其它的,別再跟我說了。」他已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以為已經遭自己狠狠忘掉的前塵往事,如今竟一樣樣被揭開,強迫他重新面對,最難相信的是,他居然仍心有所感,他以為自已就算有面對的一天,也能置之度外了!
府貞見好友傷惱的表情,不忍的坐在他身旁,攬過他的肩。
"你不用去煩惱,那個女人我調查過,她現在是個患了老年癡呆的病人,不會言語、不會哭笑,她對身旁的人根本沒反應,活生生是個植物人。」而身旁只有拋棄她的美國前夫給她的大筆贍養費,和一個請來的外籍女傭。
席非軍一怔,沒想到她的遭遇是這個樣子。「是嗎?」但,算了,他不打算再追問,從她拋下他們的那天起,已跟他再無瓜葛。
"那是她的報應,非軍。當年她拋下你和席伯伯,所以現在換她一嘗被拋棄的滋味,你毋須替她難過。」自有人會比他替那個女人還難過的……席伯伯也算是個癡情的人哪!
席非軍靠在好友肩上,任散落的髮絲垂落在他眼前,覆去他不完美的容顏。
"都不關我的事了對不對?府貞,那些都不關我的事了吧?」他尋求好友的支持與保證,讓自己可以這麼相信。
"當然。」府貞重重地給予肯定。「別去想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你只要想著,你心愛的女人此刻正為了你努力讓自己的眼睛重見光明,你得打起精神啊!非軍,別讓她一睜開眼就見到你這憔悴的樣子,她會難過的。」
府貞的一席話讓席非軍又重新振作起來,他滿心感謝身旁有他和剡的陪伴及支持,那對他而言,是至高的無價之寶。
☆☆☆☆☆☆☆☆☆☆ ☆☆☆☆☆☆☆☆☆☆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從早上的八點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十個鐘頭。
在這中間,府貞來回「非集團」及醫院之間,一邊陪著好友等候手術結果,一邊忙著處理手邊的公事。住在這家醫院的席慕生也來來回回上下樓好幾次,席非軍雖沒理過他,卻也沒排斥他的接近,這讓席幕生很感欣慰。
"吃點飯吧!小軍。你從早到現在連水也沒喝過半滴。」雖然知道兒子不會理睬他,但席幕生還是關心的將一個便當遞到他的面前。
席非軍推開便當,搖了搖頭,視線沒一刻離開手術室的大門。
席慕生知道他的牛脾氣,也沒再勸他,只將便當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自己則在他另一側的椅子坐下。
"聽府貞說那個女孩叫善語?」他幽幽地開口,不確定兒子是不是有聽到。
"你們之間看起來感情很好……你很愛她吧?」席幕生探問。
席非軍雖不想搭理他,但還是背對著他點了點頭。
見兒子聽見自己的問話,並且還做了響應,席幕生高興的紅了眼眶。
"那就好好守護她,讓她知道你真的真的很愛她……」他的思緒飄回在自家陽台昏倒的那一晚。
"我曾經也有想要好好守護的東西,卻被自己的懦弱和荒唐搞到什麼都不剩……小軍,我知道你不想再提過去,你甚至不想承認……不想承認你和我的關係……但你是我的兒子,是我當初最想守護,卻反而傷害最深的親人……」他老淚縱橫,淚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腿上,卻拉出滿佈皺紋的笑容,為了自己能夠把心裡話告訴他虧欠最多的兒子。
"我不奢望你能夠原諒,只希望偶爾……哪怕一年中只能有一秒鐘的時間,讓我看你一眼,一眼就好……」
"我以為自己應該要很恨你。」席非軍突然對他這麼說,讓席幕生頓時忘了淚流,儘管他吐出的字句聽來仍充滿怨懟,但似乎有轉圜的餘地,最重要的是,他終於願意跟他說話了,那麼,哪怕是責備他也已萬幸。
"但是……」席非軍頓了頓。「你恨那個女人嗎?那個你在陽台看到,現在是個癡呆病患,卻是曾經拋夫棄子的女人?」他仍是背對他,卻以平靜的語氣問他。
席幕生想到那天在陽台所見,一個被外籍女傭推著、坐在輪椅上,眼神呆滯的女人。
"我以為自己應該要很恨她……」他惶然驚覺自己竟說出與兒子剛剛所說的,一模一樣的話。「但是,當我看到她耳朵上竟還戴著我們當初結婚時,我特別為她訂作的藍鑽耳環,我……我恨歸恨,卻還是想衝上前去告訴她,我好想她……」
他猶記得那天晚上認出那對耳墜子時,心裡所受到的震撼。他根本來不及釐清心中愛恨交織的矛盾情緒,人已拄著枴杖想衝下二樓。
"小軍,你可能不願、也不想知道,但我還是想說給你聽,我……想可否請你幫我找到她,我想……我想照顧她。」席幕生不抱太大希望的央求,心裡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席非軍慢慢轉過身子,當他看到父親滿臉的淚水時,心不自主的泛酸。
"為什麼?是她自己當初不要我們的,為什麼你現在還要照顧她?那不是她應得的報應嗎?」他不明白,難道父親不恨嗎?他為什麼可以將這種仇恨丟得乾乾脆脆?
席幕生看著兒子臉上他永遠也忘不了的疤。
"小軍,我老了,這一生我只衷心企求你能有原諒我的一天,但如果還能仁慈的讓我多作些奢求,我希望……希望可以陪在她的身邊。」他看了看自己已無力高舉,也不曾抓穩過什麼的雙手。
"我老得沒力氣,也沒太多的時間去浪費多餘的情緒……你所說的『恨』,我能有多少時間去平反?沒有了,而我不想在進棺材的那一天,還浪費力氣去恨我當初心心唸唸的人。」或許,老天爺已對她作出懲罰,所以才讓她變成這樣,那麼,他還需要多此一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