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陣細粉紛飛,白茫茫中,微生跌向樂香,撞倒她,混亂中只聽樂香癱倒之際發出一聲痛吟,像是撞著了什麼。微生吃驚,來不及攬她,倒是直直摔在樂香軟綿綿的身子上。
這一團混亂,起始於長街,終止於兩個狼狽疊躺的身子。
微生聽見樂香那痛苦的一記悶哼,惶恐地趕緊手肘撐地,不讓自身重量壓傷樂香,當細白的粉末落盡,白微生終於看清楚身下的愛樂香。
她右肘撐在地板上,左手按住額處,眉心痛楚地緊蹙,紅唇抿成一線。眼睛水汪汪地,恍若痛得要掉下淚來。
微生驚詫,趕緊坐起,拿開她按在額上的手,殷紅的一道傷口駭住了他。
「媽的,你流血了!」他急急按住湧血的傷口,她吃痛,皺眉哼了一聲,微生忙放手,低頭就撕了白衫一角,然後捏著樂香下巴,抬起她的臉,將撕下的綢料小心覆上傷處。壓住傷口,等著血止住。
樂香緘默地看他著急,竟還抿著淺淺的笑。白微生低頭見了,黑眸冒火凶道:「臭丫頭,你不痛啊?」抓了地上破碎的麵粉袋,拖來就塞入她後腦,讓她枕著。他一邊按著傷口等血止住,一邊不忘罵個不休。
「真衰死了,你亂扔啥子?乖乖讓我臭罵一頓不就沒事了?非搞得頭破血流才好玩是不?」疾言厲色瞪著她一對明澄大眼教訓。「你豬頭啊?跑跑跑、跑什麼?難道我堂堂一個正人君子會揍你嗎?你了不起跟我說句對不起、行個禮,我微生豈會計較?我那麼死心眼嗎?你看你,搞成這樣,女人臉上留疤多難看,你知不知道?」
樂香只睜著一雙清水似的眼,笑著微生認真罵個不休,彷彿是聽著什麼甜言蜜語。
微生見她不痛不癢,罵得特沒勁。「大小姐,我在罵你呢,你是個麼樣?還笑?」樂香眨眨眼,忽然低頭,長睫濕了。
微生大驚。「我要你別笑,可也沒非要你哭啊……」
「不是——」樂香揉起眼睛。「麵粉……麵粉跑進去了……」她用力眨起眼睛。
微生抓住她揉眼的手,高聲制止。「別揉、別揉!」抬起她的臉。
「我看看。」斂容,認真審視她眼睛。
樂香右眼揉得發紅,微生低頭左手按住她眼瞼,對著她殷紅的眼瞳吹氣。
微生真溫柔。
樂香感動得如是想。靜靜睜眼看著他俊朗的面容,他劍一般的黑眉,筆直高挺的鼻,還有那正溫柔對她眼睛吹氣的嘴。樂香心悸,忽然很想伸手摸摸他唇瓣,想知道那是什麼樣觸感?比宣紙光滑麼?似麵團那般柔軟麼?他的臉呢?俊朗的臉頰,深刻的輪廓,她的掌心真想好好感受,屬於微生的觸感,會是怎麼樣?
白微生垂落的髮鬢,搔癢著樂香頸子。她的額頭不痛,眼也不疼,心尖只是甜得過分,跳動鼓噪。聞著他身上慣有的書香味,清新乾淨的味道滿溢胸口。那一直按著她額處傷口的手,非常的小心翼翼。
為什麼?
他那麼凶她,她卻只看見他的溫柔。在那好勝自負的面容後,她只看見他柔軟脆弱的心。
這一剎,或許連微生自己都不知覺,他對樂香多麼溫柔。
當然更不知覺,樂香悸動的心。
窗口有光,有人經過,影子閃動。微暗的灶房,斜入的目光映著牆,暈黃溫暖著斑駁的壁面。
小小一方天地,誰疊的雜物似小山,滿地散落的白粉恍若變成了美麗的雪,窗口銀色日光閃動,微生的臉近在眼前。
這一剎,映入樂香眼中,一切一切,忽然變得非常有情調。甚至是他的吹氣聲,她因緊張興奮略急的呼息,都似是樂曲,輕輕悠揚。樂香目光閃動,這時分,如何地溫馨愜意。這剎那,他目中只她,她瞳中只他。這樣,算不算兩心相屬?
樂香傻傻地昂著臉,靜靜感覺他呼上眼睛的氣息。多麼溫暖,心被他融化得一塌糊塗,再怎麼聰明,也情願糊塗了。
微生,喜歡我嘛?她問不出口,只好用力抿住嘴。
「這樣好了麼?」微生吹了一陣,審視她。
她傻傻地睜著眼,有些恍惚。
四目相對,一剎都無語。
微生俯望著那纖纖的、潮濕的眼睫,那一對清麗如水的眸子,盈盈閃爍著,她眨眨眼,既無辜又可愛得要命。
愛樂香?
微生用力眨一下眼睛,睜開再審視。猛地深吸口氣,完了!該死!霍然驚覺,愛樂香其實很漂亮。那麼近的一張臉,那麼白淨的一張臉。他從未近看,她原來有一對慧黠的大眼睛,原來小小鼻子那麼挺秀,原來抿住的唇瓣紅潤得快要滴出水來。白皙的臉,粉粉地似在誘人親上一口。白微生又開始想到軟軟綿綿的白糖糕,冒著蒸氣入口即化的奶包子,唉呀,該死、該死,他餓了麼,怎麼想咬她?!
微生怔住了,目光驚愕,表情困惑,甚至難得地感到侷促不安。這樣看著愛樂香,她不語只是迎視他,竟教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見了,那斜映入房的一束光,恰恰攀上樂香柔潤的頸畔,他於是看見了近肩處白膚上,那密密的幽幽細細的纖毛,在微光中浮動……胸腔驀地一緊,硬是忍住想撫摸的衝動。該死!他的身體竟有了反應?媽的,他今兒個是怎地,忽然熱血沸騰,很想找個人來扁。
微生懊惱,別開臉去。
樂香問:「你不氣了?」
「什麼?」微生轉過臉來。「你說什麼?」
樂香挑眉,微笑地。「你不氣了?」
「氣、當然氣。」他記起來了,板起臉孔。兇惡地道。「你真陰險,竟敢利用我幫你寫輓聯,媽的,那幅輓聯想必賣了不少錢吧?你這丫頭,我微生寫的輓聯,嘖嘖嘖,起碼也要七、八千銀兩,你賣了多少?」
一毛。樂香看著他,沒膽說實話。「豈止七、八千,賣了兩萬銀兩。」
果然,微生聽了,眼一睜,仰頭大笑笑得好不得意。
「這麼值錢?你夠狠的!」得意笑一陣,低頭,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攤在她面前。「拿來。」
樂香挑眉不語。
「裝傻?」微生瞪她,抖抖掌心。「兩萬銀兩拿來!你少利用我賣字,銀子拿來。」
樂香斂眉。「我請你吃饅頭。」「饅頭?!」微生大叫。「兩萬銀兩,小姐?給我拿來!這本來就不是你該拿的,你有沒有良心?」
樂香聳聳肩。「那麼,辦一桌酒席請你。」
微生不肯,高聲咆吼:「兩萬銀兩萬銀兩萬銀兩萬銀!」
樂香被嚷得耳朵嗡嗡作響,索性誠實道:「其實我只賣了一毛。」
微生愣住,瞪著樂香。瞇起眼睛,深吸口氣,猛地咆哮:「你當我白癡?一毛?鬼才信你,你給我老老實實拿來,全部拿出來!」
樂香被吼得皺起眉頭,然後又眨眨眼,一臉天真地搖搖頭。
「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白公子,您大人大量,家財萬貫,滿腹經綸,縱橫學界,多少人前仆後繼,羨慕嫉妒,何苦跟小女子計較這區區一點兒銀兩?」
「哼哼,甜言蜜語,來這套沒用!」戳戳她鼻子。「小心我寫狀紙告到官府,你們『永福』就等著關門大吉。」
「白公子為人一向仁慈寬厚,情操偉大,思慮先進,做人豪爽,乃雨維城最負盛名、英俊貌美的大才子,相信是不會為了區區兩萬銀兩告到官府。」
微生揚眉瞪她,還是那一句。「甜言蜜語無用!」
她忽然道:「我喜歡你。」
微生驚愕,一下子竟紅了頸跟臉。「什什什什麼?」大驚失色。
「我喜歡你。」樂香瞪著他重複,把他嚇死。
微生尷尬地咳了咳。「嗯哼……嗯哼……」沒什麼,鎮定,鎮定啊微生,你那麼帥、那麼英俊、那麼瀟灑、那麼有才情,又那麼天才。又那麼有錢、有勢、有墨水,愛樂香喜歡你也是應該的,全城的女人都鍾意你也是正常的,有什麼好驚訝?
可不知怎地,樂香那堅定的一對眼、篤定的表情,看得他胸腔直燙,燥熱襲上臉跟頸,還起一陣的雞皮疙瘩,竟感到不好意思。
他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沙啞,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你你你……你……下次……絕對不可以再犯……要……要好好面壁反省……知不知道?」
甜言蜜語真的沒用嗎?樂香笑了,瞧他尷尬得脹紅一張臉,沒想到她這說的人還比他鎮靜。
「知道知道,我定會好好反省。」不知怎地更覺得他可愛。
忽然微生懷裡扇子掉落,恰恰落至她胸口。樂香拾起,瞥見字跡,展開扇面,看見那首詩。
她微笑地摸著那一行字。「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
「對得很好吧?」微生收回扇子。「嘖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女人這麼有才華,簡直可以跟我媲美。」
樂香怔住,莫非?她抬首注視微生……他知道是她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