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激我,我並不感激你出手相救。」見他無端改變路徑,女子本能地降低音量,忍痛搜尋著隨身攜帶的槍械。「我不願背負你的命。」
「背著你,不就成了我背負小姐的命,你想陷害我?」他反唇相譏。
「你身上背負的人命會差我一條嗎?」女子嗤之以鼻。
「這是你寧願被殺,也不肯宰老虎的原因?」男子被她挑起好久不曾萌生的聊天興致。「只因為你吃素,有意角逐世界和平獎,所以不殺生?」
「我是來抓人,不是殺人。」她平淡聲明。
「相當動人的說法。小姐,那麼就請你隨時保持清醒了。」黑髮男子停步在針葉樹後,背貼樹幹,等上方的汽車急馳而過。「別忘了,你的獵物還在等著獵捕。」
女子不想在生死交關的場合與他做愚蠢爭辯,她沒有那麼不專業。
他從不是憐香惜玉的男人,她當然明白殘酷是他的天性,這男人打從心眼裡瞧不起懦弱的人。他認定軟弱是藉口,不是人性弱點,只因他從來沒有類似的困擾。
幸好她從不冀望他溫柔慈悲,也不需要他的溫柔和慈悲。
這裡本來就充斥著他這一類寡情的冷血怪物,這也是她當初選擇棲身此地的原因,她也是怪物團的其中一員,只是……為什麼她現在覺得好累好累,好想好好睡一覺,她想睡,她真的累了……
女子握拳頂住額頭,昏昏沉沉之際,隱隱察覺黑髮男子正在觀察她。
這個人……又要逼她迎戰了嗎?
「應付不來我可以背你,你的任務我不介意順手代勞。」
他果然逼得很徹底,完全不留退路給懦弱的同伴走。「任務是我的,我會試著不拖累你,槍借我。」
「別客氣了。」男子重新拾步,刻意挑選針葉樹下乾爽的空間行走。
女子將凍僵的手探入男子的野戰夾克內,摸索他習慣穿戴在腋下的槍套。
男子溫暖的胸懷在天寒地凍的此刻宛如一盆火,暖烘烘地,格外吸引人,女子卻無意依賴這份殘酷的暖意,一探著手槍,她怕被燙傷一樣立刻將手撤出。
如果是他……今天若是他,一切都將不同,她會讓他盡情寵護著……竭力嚥下喉間的苦澀,女子用力眨眨眼,將彈匣拉出來檢查。
陰鬱了一下午的天空,降下綿綿細雪。霧氣被風吹旋,白雪深淺不一地覆蓋著針葉樹,湖區瀰漫一絲白色聖誕的唯美氛圍。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將彈匣推上時,她隨口問著。
聽出她話裡的敷衍,男子答來也輕慢:「過來陪你過聖誕,你信不信?」
「信或不信並不重要。」女子將全副精神放在後防,拚命保持著清醒。「聖誕是三個月前的事,我也沒興趣跟你一起過。小老虎呢?你怎麼處置他?」
聽不到對方的冷嘲熱諷,女子才要揚眸迎戰,頭上突然一道陰影罩下來。她只來得及瞧見男子凝結一層薄冰的粗短黑髮,他端正冷硬的唇已經湊過來,咬住她無處閃避的耳鬢。
噬血的舌尖伸出,男子將殘留她頰畔的血漬舔淨,沉聲廝磨她:「別再拿打發無知小鬼的態度應付我。如果幾個月不見,你就忘了我是成年人,我可以找個地方喚醒你可能又喪失的記憶力。」
女子繃著臉卻無法發作,不願男子肆無忌憚的舌順勢進侵她嘴中。
「當心點,小姐,別把我的鬥志激發出來,我從沒輸過,恐怕是輸不起的。」溫熱的呼息噴灑在她眉睫上,他的舌尖進一步描繪她形狀姣美的唇廓。「你現在很狼狽,有能力承受我的報復心嗎?為了贏取小姐的尊重,你可別傻傻期望我心軟。」
女子嫌惡地扭開臉,竭力躲避他蓄意啟釁的唇。「抓住小老虎了嗎?」
男子無意輕饒她,沾了血的雙唇片刻不離地糾纏住她,依序在她優美的面頰、頸畔咬下數吻,而後抽開身。
「小老虎掛了。」男子看女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沉笑了兩聲。「你想要保留虎皮嗎?現在回去剝還不遲。」
死了?女子錯愕著,腦海不斷掠過小男生邪惡的笑臉。
「我沒有……殺他。」她勉強地擠出聲音。她明明沒有……
「我代勞了,不必客氣。」黑髮男子被她大惑不解的模樣惹出笑意,乖張的郁氣在他陰幽的眼中蔓延。「你的表情是告訴我,你沒有發現我們同時開槍?」他笑得更開心,眼神更冷。「我的槍法似乎還是比你高竿,怎麼辦哪,好強的小姐。」
勉強消化完他的訊息,女子雙眼茫然地環顧白茫茫的世界,止不住心頭寒意。
是啊,他槍法高竿、無人能出其右,那是因為她的心腸沒他一半狠!
「他只是個孩子。」她始終狠不下心,寧可錯放,他卻輕易地……像捏死礙眼蟑娜般輕而易舉地……「他只是個小孩子!」
她握拳低嚷,再也管不了什麼後防、什麼敵人埋伏。大家一起毀滅算了!
「資料記載他今年十二歲,這種年紀,在一般人的世界是算不上大人。」男子毫無憐憫之心附和完,審視女子慘白的容顏一眼,聲音轉硬:「這裡不是一般人的世界,他死不足惜,該殺。」
「給我一個他該殺的理由!」她身體很不舒服,他冷血的聲音像剃刀,一字一刀地凌遲人,她想吐,好想吐……
「他要你的皮。」男子難得乾脆地給了答案。「理由可以接受嗎?」
女子猛然抬頭瞅他,震愕不已。「什麼……皮?」
「其他女人,他可能只看得上臉皮。至於你,我美麗的小姐,他知道你值得全身收藏。」屈指輕刮她驚愕的頰,男子近乎愉悅地笑道:「你的小老虎有收集漂亮臉皮的雅癖,為了保住你美麗的皮,我犧牲他。這個殺他的理由夠光明正大嗎?」
女子像被殺傷力驚人的霰彈槍迎面一轟,腦子隆隆作響,思路全亂。
「他喜歡跟漂亮小姐聊天,一邊生剝她們迷人的臉皮。他一共剝過……」
「夠了!」她再也受不了,轉過身掛倒在男子肩頭,捂著嘴大吐特吐起來。
她想回去,她不要待在這裡!她想回去,她想去找他!
她好想他,好想好想!她原諒他不辭而別了,現在不恨他了,快來帶走她啊!
吐得迷迷糊糊之際,女子禁錮多年、不准人越雷池一步的心防,隱隱鬆動了。
她無法控制自己別去想,此刻只想寵溺自己、放縱自己……她想要釋放所有刻意阻絕的過往,包括,她既愛又憎恨的那個男孩,還有親愛的朋友、摯愛的故鄉,她僅存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那些美好事物,她完整冰封於十七歲那年,迄今從未開啟……
太痛苦了,她無法去碰……她以為她至少可以撐住十年不去思念……她以為她可以忍住,不去碰觸那個禁錮的心防……她怎麼可能有空去想……她總在生死邊緣徘徊來去,她總是不斷地死裡求生……她在期盼什麼?
藉由戰場林林總總的天災人禍,尋找生命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生命是什麼?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她很努力在找,真的很努力,一直在證明生命的韌度……她憎恨懦弱,老天,她好恨!她就是不願相信生命可能是脆弱的,一定是他不夠堅強。他背離她!
她不想像他那樣懦弱地走掉……她撐得好累……她該怎麼辦?!
她恨他……女子雙手環住黑髮男子的頸項,崩潰地嘔吐起來,吐得男子傲然俊挺的臂膀全是她酸楚濃烈的苦液。
她好想念他……好想念……她要見他……
「我不要聽法語……」她淚眼迷濛,雙頰被體內不斷升高的溫度薰得嫣紅,人恍恍惚惚,「這是哪裡?我想聽中文,想聽……」她想聽鄉音,她討厭雪,她想念故鄉溫暖的氣候,她想見師父想見小夏,她想見他啊!「我想聽中文,我要聽中文!」
男子將口袋裡正在瘋狂呼叫「頭兒」的無線電抓出來,聆聽片刻,順手將品質不佳的通訊器材往坡下一扔。
「想聽哪裡的中文?上海?北京?」他凝視女子狼藉的淚容。「還是,台灣?」
「你說不說!」女子吐得一塌糊塗,心煩氣躁:「我要聽中文!你說不說!」
「當然不容錯過,你聽好。」男子從善如流,改口中文道:「請教姑娘貴姓芳名,來自何方?家中可有年邁高堂?」
女子僵住身軀,濕濡的淚眸抬起,惡狠狠瞪著蓄意觸人傷疤的男子。
他揚揚眉,算是大度回報她的忘恩負義。
「不滿意?」為了徹貫他絕無僅有的體貼之心,男子笑笑冷哼:「不知姑娘是否訂過親,有念念不忘的愛人嗎?許配人家沒有?」
女子心頭一凜,背脊僵得更直。他知道多少?她的過去這個人知道多少?
男子步態從容,彷彿感受不到懷中女子的心情起伏,抱著她在林間小徑閒繞一圈,轉而走上平坦濕滑的路面。貝加爾湖風起雪飄,路燈幽微,微光、弱影隱隱地交錯,在同樣冷漠的兩張面容上投下束束魅影,加深兩人的話不投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