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靜默數秒,聲音回復一貫的冷酷:「接不接是她的自由,你不必向我報備。」
「這是你說的,人家可能一接就是半年一年哦,YEN要是被帥哥僱主拐跑,你別怪我沒事先知會你這大忙人。喂,你真這麼淡然啊……算了算了,本貓不想自討沒趣,你剛才說那位帶隊的大叔是安全部門大頭目啊,他背景不簡單吧?」
「跟我們一樣簡單。」
「那就真的好複雜了,哈哈哈……」大貓縱聲大笑,將雅各飲空的酒杯添滿。
冷峻面容淺綻一笑,雅各轉頭想回陪兄弟認真地敘敘舊,眼角瞄見一個眼熟的車影朝飯店歪歪斜斜地開過來。
半旋開的長腳定住,眼神陰淡地定睛樓下,令雅各感興趣而肯多逗留幾眼的,並非車頭近乎全毀、被四輛車一路戒護過來的銀藍BMW,而是在一名長相獷悍的中年男子指揮下,悄悄停入飯店隱蔽角落的銀色勞斯萊斯。
中年男子一身黑西裝,年紀五十開外,坐鎮飯店指揮一夜,他方正嚴肅的臉上並無一絲倦色,一面指揮手下嚴密保護BMW順利轉上飯店的車道,一面走向勞斯萊靳並恭立於車邊,靜候差遺。
「這破引擎聲……」大貓豎耳傾聽,「是豌豆王子大難不死回來啦,車頭毀成那樣竟然沒事,嗟!有錢人的公子哥兒是不是都福大命大啊,雅各……」
「難說。」勞斯萊斯的後車窗緩緩滑開,一雙瘦骨嶙峋的老手出現在雅各眼中。
老者坐姿端肅,以君臨天下之姿握著龍頭枴杖,隔著半敞的車窗似乎正在訓斥屬下辦事不力。
「怎樣難說呀,雅各,你舉個例子平衡平衡義兄現在極度失衡的心理。」
「我們不也福大命大,一路挺過來了。」
大貓一愕,心有慼慼焉地大笑起來。「說的也是,這倒也是,拿咱們這種身份下賤的溝中鼠,跟豌豆床鋪上尊貴的王子們一較長短,夠血淋淋,確實是強而有力的反差……」笑眸微黯,自我解嘲的諷笑注入一絲微不可聞的思念,「媽媽知道我們這麼爭氣,在天堂會很開心吧?她會開心吧,雅各……」
雅各訝異他突如其來的傷感,冷聲揶揄打小便自作多情的人:「媽媽是我的。」
「借我叫叫有什麼關係呀!」大貓失聲怪叫。「三十年了,你還是一樣吝嗇啊!」
「三十年了,你不也一樣不明白。」順著車內老者怒指的方向,雅各轉眸,朝別墅區方向瞥去。「跟時間經過多少年沒關係,我的就是我的,我不想出借,誰也不能勉強我。」
「你在說笑呀,老布那隻狐狸都要看你臉色行事,世上有誰敢勉強雅各兄啊……」大貓嘟嘟囔囔著發起牢騷:「佔有慾這麼強,我的隊員被你這土匪劫走這麼久,我吭過一聲嗎?對了!說到小姐!」大貓正襟危坐,面色凝肅,「小姐這回的狀況如何,失眠情況聽說很嚴重是嗎?」
台北燥熱無風的六月天在清晨七點鐘,終於出現一絲陰涼。
天色不甚晴朗,依然灰撲撲,累積一股風雨欲來的陰沉感。雅各仰起臉,看了看他最喜歡的天氣。不冷不熱、既明且暗,他喜歡陰晦不明的感覺。
「嘿!別裝聾作啞,工作時小姐歸我管轄,說啊,YEN的狀態如何?」
「幾乎沒睡。」雅各輕輕搖動杯中酒液,低臉一嗅:「昨天花了點時間幫她『調整體質』。」
「這麼嚴重……」節骨眼上,居然能讓任務至上的雅各放下手邊工作,可見,他們低估台灣對YEN的影響力了。「這麼說,這裡確定就是YEN的家鄉了。你查到什麼了嗎?」
雅各緩緩回頭,打量大貓竭力隱藏的刺探意圖,語氣輕淡的給了答案:
「她的過去與我無關,我沒查,如果這是你想聽的。」
「你這傢伙,明明想知道YEN的過去,才會硬逼她回台灣。」想起當年他公然將YEN拐走,行徑卑鄙無恥又猖狂,大貓就替他羞恥不已。「咱們從小什麼都缺,就不缺女人睡……」
「你想說什麼?」
「沒說什麼,和你一樣擔心某位小姐活得不耐煩,跟你一樣感到挫敗,不必急著否認,愈否認愈難看……」大貓豎起食指對雅各晃了幾晃,半戲譫半沉重道:
「去年開始YEN就很拚命,今年更是拚,幾乎是不想活了一樣拿命在玩;我發誓,我這隊長可沒要她這麼拚喔。」大貓臉上的嘻笑漸漸斂光,變得憂心:「她那股豁出去的狠勁,雅各,我們這些亡命之徒每個都甘拜下風哦。視死如歸的人真是天下無敵,不怕死不怕痛……你看他和變態小殺手賭上命的狠勁就知道了。她這麼拚,拚到最呆的冰塊都察覺不對勁,你知道他昨天上船前問我什麼嗎?」
見雅各低眸淺酌美酒,堅持不發一語,大貓只得逕行公佈答案:
「冰塊問我,YEN是不是在找人結束她的命呀,兄弟。」
雅各傲岸的背軀動也不動,大貓看不出所以然,心情複雜一歎。
基於職業的特殊性,他們從不過問夥伴的隱私,知道太多對彼此並無好處。
長年在槍口下討生活,對於生命的來來去去,他們已麻木得不當一回事,看不透生死的人是無法在這行長久立足的。YEN之所以特殊,不是因為她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貌,也不是共事六、七年的患難情誼——雖然她勇敢得不像話;而是雅各之故,讓他對YEN多了一份近乎手足情份的關懷。
YEN在台灣究竟遭遇什麼事,讓當年僅十七歲的她不惜隻身避走英國,之後就拒絕返鄉、拒絕承認台灣是故鄉,甚至反應過度地拒說中文。感覺上,到英國之前的記憶YEN全部放棄,包括她的故鄉、母語、名字,能捨棄的她統統不要了。
這位小妹妹冷漠飄泊的表相下,分明有著剛烈決絕的硬脾氣啊……
是感情因素嗎?還是家庭變故?不管是什麼事,當時想必傷透小女生的心, YEN是痛徹心扉吧,才會以這種激烈方式了斷過去的一切……
她十七歲那年,老布將她帶到他和雅各面前。記憶猶新啊。
當年,老布痛心疾首地宣佈小女生因故「喪失記憶力」,意圖激出他與雅各天性中極度缺乏的同情心。想當然爾,他們沒人相信老布的鬼話,但也沒人費事反駁,日子畢竟是YEN在過,她想藉由何種方式逃避過去,是她的自由,他們懶得千涉。
現在想想是有點沮喪啦,和睦相處了快十年,YEN竟然不留戀他們一票兄弟!除了泡馬子無法跟她分享,他們什麼都有她一份呀,女人真無情。
雅各提早看開也好,省得日後麻煩,不曉得小蘿蔔頭說的香港妞長得正不正點——調整體質?!大貓嘴裡的酒狂噴出來,他撿起軟木塞就K向雅各,忿然道:
「你剛剛說今天忙幫YEN『調整體質』?你房裡那位什麼美得致命的大美女,是YEN嘍!不是臭小鬼亂蓋的香港辣妹?」聽兄弟冷哼一聲算是默認,大貓恨恨地咬牙道:「死蘿蔔頭,敢騙我啊!」
想起小孟流著鼻血衝出房間,模樣狼狽不堪,雅各替他說項:「他沒看清楚。」
「調整體質?講得真動人,完全是把自己對人家的慾求不滿合理化,哼。一大貓伸長脖子向隔壁陽台望去,不意撞見亭立於落地窗後一抹太過蒼白的身影,笑意從他臉上急遽沒去,他震驚低喃:「老天,她是YEN嗎?她怎麼這麼憔悴!再待在台灣她會受不了!」
大貓動了肝火,他知道雅各生性殘酷,卻沒想到他對自己的女人也這麼殘忍。
「我放心把同伴交給你,是因為知道你絕對會確保她的安全,你應該在她因憔悴過度掛掉之前,讓她先離開!」兄弟無動於哀的態度,讓大貓厲聲咆哮起來:「你天殺的在幹什麼!你究竟在想什麼啊!雅各!」
不慌不忙啜飲頂級醇酒,雅各始終俊容低垂,直到杯中美酒喝得涓滴不剩,他陰騖的眼眸才徐徐一掀,朝隔壁淡睨過去。
沉睡一覺醒來,YEN依舊滿面疲態,她隨意披著一件寬大的白被單,心不在焉的將頰際的長髮往腦後撩梳,一面轉身朝浴室方向走去;潔白的被單隨著她走動的節奏款款飄揚,彷彿她背上無故暴長出來的大小羽翼。
在短暫的一瞬間,她似乎羽化,從她毫不眷戀的世界如願消逝了……
「早走晚走有差嗎?」兩指夾著水晶杯腳,雅各動作輕緩地將酒杯倒扣在欄杆上,「她最近很勇敢,以玩命為樂,怎麼結束對她有差嗎?」
大貓怒跳起身,拳頭就朝兄弟的臉上修理過去,在瞄見他一閃而過的眼神後,他驚詫得急收住勢。雅各並未心慈手軟地饒過任何敢對他動手的人,反掌一扣大貓的手,立刻出手回敬他肚子兩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