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爸你去不就可以了,為什麼連我也要以為」
「這就是社交。」芭芭拉插嘴說:「日本是個很重視家庭形象和價值的國家;雖然說江小姐和經理的工作並沒有關係,但江小姐和經理卻是一體的。」
也就是說,家庭的凡總,能影響江水聲的工作評價。這在一般西方社會以個人努力與能力?取捨的標準的制度下實在很難想像。但這裡是日本,有一套不同的標準。當然,江水聲處於以能力為主的美商公司不會有這種困擾,不過,由於生意的對象是重視家庭形象價值的日本商社,多少需要入境隨俗,何況對方指明歡迎他閤家光臨。雖說是非正式的宴會,實在也馬虎不得。
「這樣啊……」江曼光似懂非懂。既然只是一般的宴會,她也無所謂。「不過,我又不會說日語,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
「你不必擔心這個,屆時只要記得保持微笑就可以。」芭芭拉說。
「芭芭拉說得沒錯,你不必擔心。」江水聲說:「那就這麼決定。禮服的事就麻煩你了,芭芭拉。我先走了。」
芭芭拉立刻站起來,送江水聲到門口,一邊遞外套,又遞公事包,那景況就像日本電視劇裡常見的送丈夫出門工作的太太一般。
江曼光安靜看著,一邊喝著溫熱的味噌湯。她心中並沒有什麼想法,表情也就不會若有所思,她只是安靜地喝著味噌湯。
吃完飯,她很快將碗筷收拾好,芭芭拉走過來,說:「江小姐,你不必忙,我來收拾就可以。」
「這怎麼好意思,讓你幫忙做早餐已經很過意不去。我爸爸也真是的。」
「你不必客氣。收拾工作一向是我在做的。而且,我是自願來幫忙的。」說這些話時,芭芭拉麵對著江曼光,並不是一種說溜嘴什麼的口氣,而是很清楚她自己在說什麼,並且,似乎也在等待江曼光的反應。
江曼光反應緩慢。芭芭拉的姿態並不低,也沒有討好的意味,甚至接近於一種「告知」。她想想才開口,說:「那麼,你的工作呢?你沒有義務?我導遊。」
「我說過,我是自願的。」芭芭拉很快的回答。可以確定,江曼光明白她的意思了。
大略收拾過後,江曼光換上厚毛外套,圓滾滾又毛絨絨的。對她的打扮,芭芭拉沒有以出任何評語,處變不驚,似乎已經很習慣任何奇形異狀。江曼光也不覺得自己的穿著有什麼觸目的,頂多只是俗一些、落伍一點,趕不上時代的潮流。她覺得這樣很保暖。她笑一下,坐進芭芭拉的本田汽車。
「你有沒有特別想去什麼地方?」繫好安全帶,芭芭拉問。
江曼光搖頭。她對東京的認識,只是一些地圖上的名詞。
「那麼,照我安排的行程,你不介意吧?」
「不會。」江曼光回答得很無所謂。
車子悄悄無息的滑出大樓地下停車場,進入青山的街道。
青山一帶有許多高級住宅大廈,她父親住的十五樓公寓,是公司為主管級人員準備的,一切費用由公司負擔,算是特別的待遇。
「我會沿著都心一帶大概繞過一圈,會花點時間,如果你想在什麼地方下車走走看看,儘管告訴我。然後,我們再去用餐,用完餐,再去選購宴會需要的禮服。」
「好。麻煩你了。」不管芭芭拉說什麼,江曼光都點頭,似乎都沒有異議。
芭芭拉瞧她一眼,說:「我再說一次,江小姐,如果你有什麼意見,請儘管告訴我,不必太客氣。如果你客氣不說的話,我是不會知道的。」
「我知道。」江曼光依然一副沒異議。她不是意見太多的人,但該反應時她還是會反應。她明白芭芭拉的意思,她要她「有話直說」。只是到目前為止,她不覺得有什麼需要特別說明的。
「這樣就好。我說過我是自願幫忙的,所以你也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為什麼?」江曼光直截了當問:「我可以請問,你跟我父親共事多久了?」
紅色的本田穩穩的滑過表參道,往原宿的方向駛去。芭芭拉沉穩地掌握著方向盤,並沒有直接回答,說:「我在日本出生,在美國求學長大。大學畢業後,順利進入公司,一直在經理的手底下工作。原本我並不打算回日本,但這次美國總公司人事異動將經理調任到日本,我便自動請調,跟著經理到日本分公司。」這些話沒有一句回答到江曼光的問題,卻很有一些言外之意。
江曼光沉默片刻,像在消化她那些包含在話裡頭、又藏在意思之外的微妙含意。緩緩才說:「這麼說,你跟我父親應該認識很久了,熟到可以幫他做早飯?」語氣很平常,沒有太高亢的情緒。
芭芭拉沒有立刻回答,抿著唇,直視著前方。奔馳中的本田輕輕悄悄的,宛如沒有重量,掠過竹下通口,沿著山手線朝往新宿。聞名的原宿竹下通,從車中驚鴻一瞥,匆匆只見窄窄的一條街道,充斥著五?六彩的繽紛?色。
「我認為經理他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活,不需要經過任何人的同意──即使是他的女兒。」芭芭拉的態度很直接。東方傳統的愛情觀,只要是關於男女婚姻,多半和家庭、子女有扯不清的關係。芭芭拉的想法顯然很「個人」──即使是身為父母,並不必因為子女的反對而犧牲個人一些什麼。
「是啊,我也這麼想。」江曼光口氣仍然很平常,語調平平的,聲音略低。「我爸他有權決定自己的任何事,不需要我的同意。我想還是把話說清楚一點吧。我不是來這裡反對什麼的,芭芭拉。我並不想打擾我父親的生活,只是,很不巧的,他剛好是我父親,我們之間有一些難以避免的牽絆。我也無意干涉什麼。不過,恕我冒味,你還這麼年輕,怎麼會喜歡我父親……。」依她看,芭芭拉和她父親年齡相差有二十歲。
「不我認為年齡與愛情有關。」芭芭拉不以為然。
想想也是。江曼光沒有辯駁。她大概明白,芭芭拉之所以自願這番舉動,多少想藉機表達立場,並且瞭解她的想法。她不覺得自己一個人走在東京的街頭會因為失去方向而迷路,而需要有人帶領,但這樣也無所謂,她不堅持什麼。
車子經過一處公園,視線寬闊了起來。芭芭拉說:「你往右邊看去。那處公園就是新宿御苑。以前是貴族的官邸,皇室聚會的場所,現在開放給大家參觀。要不要進去看看?」
「不了。這樣看看就可以。」江曼光不感興趣的望一眼。
芭芭拉將方向盤打個轉,不多時,車子即陷入一幢幢摩天大樓群海中。
「新宿中心大樓、三井大樓、希爾頓飯店、住友大廈、京王廣場飯店、東京都政廳……。」芭芭拉一一的介紹。
江曼光不自禁地仰頭。似曾相識的天際線。只是,那幢幢的大樓高是高,似乎瞧不出有什麼風格特色。她不懂建築美學,看不出心得。如果楊耀在的話……。
又想起他了。她心中微微一顫,又甜又酸。
「找個地方吃飯吧。西餐好嗎?」芭芭拉說。
江曼光不假思索,說:「我想吃拉麵。」
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這種湯湯水水的東西了,很懷念。
芭芭拉抿嘴看她一眼。車子打個轉,離開摩天大樓區,在一旁商店停下。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找個地方停車。」她讓江曼光先下車,回頭找地方停車。
站在人來人往的待頭,江曼光厚毛外套、落伍陳舊的打扮,並沒有引起太騷動的目光。身在大都會就是有這個好處,不管再怎麼奇形怪狀的打扮,光怪陸離的現象,都不致於太觸目。
站了一會,她開始覺得有些冷,視線游移起來。她現在在新宿站西口。新宿東口,穿過靖國通,就是聞名的歌舞妓町。
雖然知道從西口這裡根本看不到歌舞妓町的任何樣貌,她還是好奇的踮起腳尖。當然,什麼也看不到。
她收回眺望的姿態,目光一閃,不意掃過待角一個高大的身影。那個身影她覺得極其熟悉,一股似曾相識的暖流湧來。
「楊耀!」她叫起來。
那個身影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什麼,隨即又往前走。
「楊耀──」應該不是楊耀,他不可能會在這裡。但她還是立刻追上去。
那人腳步沒停,也沒回頭,錯落在人群中,身影時隱時現,像亮度時會改變的變星。
江曼光加快腳步,避開幾個迎面撞來的行人,一時失去了那人的蹤影,隨即在人潮夾縫中瞥到他的身影,匆匆追上去,在他轉彎進入街道之前追上了他。
「楊耀!」她抓住他的手臂,稍稍喘氣。
那人側臉過來,面無表情的盯著她。寒澈的眼神,不露情緒的冷清五官,有一種無形的壓迫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