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你們通常都做些什麼?」
「也沒什麼。聊聊天,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東堂八雲眼神斂縮一下。江曼光回想在紐約時的日子,泛起一抹微笑,說:「剛認識東堂時,我對他印象其實不是太好,覺得那個人有些差勁。不過,認識久了,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氣質了。」
她沒有直接說出是什麼,也沒有說東堂光一是好是壞,但嘴角那抹微笑足以說明一切。
「你喜歡他嗎?」東堂八雲盯著她問。
「是的。」江曼光很明確的回答。「不過,這跟相親是兩回事。」
「這件事跟他無關。你是我?睛海挑選的對象。」
東堂晴海?那更荒謬了!江曼光暗抽一口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半天才開口:「我真的不懂,東堂先生。我曾聽光一說過,東堂家世代是武士,而且貴族制廢除前還襲有爵位。像東堂家這樣擁有傳統的家庭,對對像的要求應該很嚴格,日本一般家庭的女孩都不見得符合你們的要求,更何況我這個外國人。」
「沒錯。」東堂八雲倒不否認。一般普通的女孩是不會被東堂家列入考慮,也多得是家世才貌各方面條件都非常優秀的名媛閨秀可供我們挑選。可是,質美優良的傳統固然是好,時日久了卻會化?死水,外來的刺激是必須的。向來重視血統傳承的皇室迎娶平民?後就是最好的例子。」
日本皇室和世界其它重視血統論的家庭一樣,以純正高貴的血統?傲,歷來皇室成員都只允許與貴族通婚:長此以往,因為血緣太近的緣故,便有傳言指出皇族間的某些隱疾極可能肇因於此。不管真相如何,日本皇室終究開放了態度,現任天皇即娶了平民出身的女子?皇后。
「不過,這只是原因之一。重要的是,我很欣賞你。」說這些話時,東堂八雲態度不疾不徐。表情也沒變,卻十分有力量。他銳利的目光始終盯緊著江曼光,看她從始都不曾退卻畏縮。
江曼光微?的臉有些迷惑。她確定她沒聽錯。可是──「東堂先生,你只見過我一次,並不瞭解我……。」她覺得腳麻了,有種刺激從腳跟部的神經直竄而上,她不安地動了一下。「而且,我更不認識晴海先生……。」
東堂八雲似乎注意到,卻沒表示什麼。她在觀察。
「所以,」他說:「就需要更進一步的認識不是嗎?你可以先不必想那麼多,試著和晴海來往看看,你覺得如何?」因為本身具有的威嚴使他說的話似乎也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江曼光有些無可奈何,試著推拒:「這是需要兩廂情願的。承蒙你的欣賞,我很感謝,但這跟晴海先生的意願是兩回事。再說,我幾乎沒跟他說過話,也沒有那樣想過,這樣太奇怪了。」
「一點都不奇怪。」東堂八雲用一種篤定沉穩的口氣說:「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事情的可能,就在於它永遠會有變數。這些話,你應該沒忘記吧?」他將她在宴會時對他說的那些話反過來質問她。
就因為當時江曼光在說這些話時的態度和語氣,讓他印象太深刻而且顯明,才讓東堂八雲不顧?議作了這個決定。他欣賞江曼光說這些話時那種堅持與不放棄的想法,那是武士的精神。
江曼光被問得啞口。勉強說:「這不單只是來往那麼簡單,或能以嘗試錯誤的態度來修正,它牽扯到非理性的感覺──」
「總得試試看吧,不試的話怎麼會知道,不要太快下定論。」鏗鏘有力的話,讓江曼光無法反駁。
她跪坐在那裡,雙腿因為麻木成痛,幾乎再也坐不住。
「你仔細再考慮。等會我讓晴海送你回去,算是你們認識的開始。」雖然東堂八雲表情、態度都不帶任何霸氣,但身為東堂真合流宗主,他說的話就是一種威勢,必定實踐。
「等等──」江曼光驚叫一聲,反射地站起來,麻痛的腳不聽話,又摔回去。
「你的腳應該已經麻木了,過一會還會有強烈的刺痛感,不要太勉強。」對江曼光的失禮,東堂八雲並不以為忤。「慢慢地站起來,別太急,麻痛很快就會消失。」語氣帶著一些溫暖的叮嚀。
江曼光老實地聽話,慢慢地站起來,不敢太急。腳上像有千百隻螞蟻──不,應該千百支針在刺她的腳,勉強地想站挺都困難。
「謝謝你。我自己可以回去。」她站著不動,笑容僵成一條一條。
話才說完,門外就響起東堂晴海那獨特的、沒有表情與情緒的聲音。
「我是晴海。」那聲音彷彿就近在她的身後,一瞬間她幾乎衝動地反射回頭。
「進來。」
開門、起身、進玄關、跪坐下來、頭門、轉身調整姿態──一連串的簡單的動作,自幼習武的東堂晴海做來無懈可擊,充滿無息流暢美感。他的動作無法以優雅形容,那太陰柔。事實上,他的一舉一動、一個靠近、甚或一個眼神都帶著懾迫人的力量。
「祖父大人找我有什麼事?」那流線的體態,美而力感的身材,無動於衷的表情,蟄伏深沉,江曼光不禁起了錯覺,彷彿看到一隻冷狷的狼。
「晴海,你應該見過這位小姐吧?等會你送她回去。記住,不可失禮。」東堂八雲簡單交代。他的話就是命令。
「是。」
江曼光急忙想拒絕,卻說不出話,被圍困在一種奇怪的氣圍裡。她不禁望向東堂晴海。就這樣,看到一雙冷湛、閃著寒沁的光芒的狼眼。
???風的昨日,海的明日,愛情在時間中交唱,無伴奏。
從青山到目黑。由銀座線換環狀線,經過一番輾轉,江曼光好不容易總算快到楊耀的公寓。天氣冷、出門時太匆忙,她忘了帶圍巾,將大衣的衣領拉高,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裡輕輕哼著歌。從青春年少到年華如花;從太平洋那岸到大西洋這岸又回到太平洋岸;從台北、維多利亞、紐約到冬京;許多的物換星移,時移事往,奇怪的唯獨這個習慣就是淡不掉。
但她的心情不再空添愁。她哼著輕快的歌:「當夜幕低垂,夜色降臨大地,黑暗籠罩一切,只剩下頭頂的月光依稀可見,但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就無所畏懼。」
只要你站在我身邊,再大的黑暗也不怕。
她輕哼著,停一下,突然笑起來。高音哼不上去了。她不覺加快腳步,有些雀躍,心頭碰碰地跳。楊耀住的公寓就在前面了。
公寓前停了一輛計程車,一男一女正要上車。就有那麼湊巧,竟是楊耀。
「楊──」她泛開笑,揚起手。
楊耀沒注意到她。先坐進車中的那女子仰臉不知對楊耀說了些什麼,兩人相視在笑。那一幕,浪漫又唯美,像電影的鏡頭。江曼光心臟冷不防被椎了一下,有種說不出的不適感。
「楊耀──」她追上去。但楊耀已經坐進車中。沒有戲劇性的睛神交會,或命定的邂逅,楊耀並沒有注意到她。
等她追到公寓前,車子已經開遠,餘下一地廢氣。她目光狠狠追著,計程車越去越遠,成為一個綠色的點,在她瞳眼裡奔竄不去。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她的確看到了──那名女子。楊耀的母親確實沒有騙她,果然有那樣一個女子在。那個她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高挑又纖柔,優雅且迷人,才看到一眼,就讓她映下那般鮮明且不滅的印象。
她突然覺得沒自信;沒來由的,接近於患得患失。她不想離開,除了等待,只剩下徘徊。(管理員因曾見過她幾次,特別讓她進去,但也只肯讓她待在大樓內以避掉外頭寒氣。她倚著楊耀的公寓房門,站了一會,然後慢慢蹲了下去,像雕像般凝滯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週遭的光線由灰轉黑而暗,又轉而大放光明,亮得人造的太陽。天應該暗了。她聽到許多的聲音,腳步來來去去,那些門開了又關開了又開。
她仍然沒動。她已經等了夠久,還要再等下去嗎?等待的最後,她會等到什麼?
四周的聲音完全靜寂了,被關在每扇門後的世界裡。她還是沒動,甚至開始萎頓。
然後,寂靜的空間有了一些騷動。是電梯的聲音。就停在這一層。電梯門開,電梯門關。有人走了出來。
腳步近了。
她沒?頭。
「曼光?!」就停在她身前,未期的驚喜和一點疼惜。
她動了一下,抬起頭。
「楊……。」她恍恍一笑。
「你怎麼……?」楊耀連忙扶起她,脫掉自己的大衣圍住她,多少不捨。「等很久了嗎?」他握住她的手,簡直是冰冷的。
「快進來。」他打開門,擁著她進去,將暖氣開得很強。
他將她雙手放在掌中,輕輕搓揉著,直到她的手有了一些暖意,他才起身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