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能飛時,它們就往南方去了。」遲風說。
「第一次築的燕巢最美,雪白雪白的,也是人們最愛摘的。燕兒發現巢不見,會趕著再做,但就沒那麼好看了。」櫻子解釋道。
「可憐的燕媽媽,精心築的巢沒有了,只剩簡陋的巢給孩子。如此采窩,不覺得殘忍嗎?」燕殊頗不贊同地說。
「我們做買賣的,只在商言商,一切向金錢看齊,別說珍珠、象牙、燕窩、龍涎我們會上山下海的去找,就是要蓬萊仙島的長生藥,或東海龍王頭頂的角,我們都會想辦法帶到!」他說完,便將小燕子送回。興匆匆地獻寶,又被澆一盆冷水,他下木梯時,一臉陰沉。
幸好巖洞外有人用倭話叫「頭目」,把他引了出去,才解了那凝重的尷尬。
櫻子實在被弄得一頭霧水。依遲風的脾氣,向來愛憎分明,對於女人,喜歡的多寵一些,不喜歡的視若無睹,態度漫不經心;但對燕姝,有時刻意討好,有時只明顯不悅,情緒變化快速,教人摸不著頭緒。
「王姑娘,你不該常惹他生氣的。」櫻子說:「他是男人,又是船隊的頭目,最討厭人家不服從或唱反調。」
「我是人質,他是抓我的人,我怎麼可能會服從呢?」燕姝說:「只要他的作為不合道理,我就無法苟同。」
「在我的國家,女人都要將男人當主人般侍奉,若有違逆者,下場很淒慘。」櫻子歎口氣說:「我曉得漢人也有三從四德,女人一生從父從夫從子,男人就是她們的天。」
「我不同,我已不打算依賴男人而活,他們就不是我的天,我不需要事事順從,能保有自己的想法。」燕姝說。
太驚世駭俗了吧?櫻子不懂,女子柔弱,沒有男人該如何生存呢?像她跟汪直時,就忠於汪直;後來跟杉山藩主,就忠於杉山家,這才是女人最高的品德,不是嗎?
她最先還覺得燕姝模樣端莊,行儀大方,遲風似乎對她有特別感情,或許能說動王伯巖,湊成這一段姻緣。
但如今看燕姝不講「忠順」二字,不肯順從,也不以遲風為天,自然不是好妻子的人選。
這樣也好,她私心希望遲風娶的還是溫柔忠心的平戶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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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將是燕姝在無煙島的最後一夜,她輾轉難眠,以後再也不會到此嵐飛霧移的仙鄉,也再見不著這群海上的飄泊客,尤其,她多天真,還想把遲風收為她的「順風耳」,若他是妖魔,也是三頭六臂,橫跨海洋,非她能力所及的。
東方略呈魚肚色,她下床來,門並沒有鎖,她拿著繡好的媽祖像來到有些殘破的小廟。
廟是元朝漁民所建,因明朝的海禁政策而荒廢,沒匾沒名,佛像亦毀得只剩腳部。燕殊將那幅小像放在基座上,媽祖慈祥地微笑著,頭頂是封天妃時的冠宇。
再過幾時辰後,伯巖大哥就會來帶她,表示一切都結束了嗎?她應該雀躍,但心情卻更亂,好像對遲風有未占兀的糾葛。
在廟中不知站了多久,有人走到她背後開口,「聽櫻子姨說,你要將媽祖像供奉於此,庇佑我們的安全?」
「是保佑所有航海人的。」燕殊面對他回答。
「包括我嗎?媽祖不是應該站在俞戚大軍那邊,用神力來覆滅我們這些作惡多端的海寇嗎?」他說。
離別在即,他依然是嘲諷口吻,刺得她的心痛楚,於是冷冷地說:「媽祖救苦和救難,她不忍任何生命的喪失。」
他不再言語,只是盯著她。晨光下,她的臉像一朵水蓮,因著日曬,勻透一層蜂蜜色的底,再泛開紅暈。他喃喃說:「小心脫皮,海上的陽光特別烈。」
「櫻子姨已給我一瓶小膏和防曬巾。」她輕輕的回答,心跳加速,感覺那暗回卻無法言明的情愫緊緊地繃著。
他的目光又轉開,迅速說:「未來會如何呢?我猜你大概會勸你大哥回岸上,向俞大猷投誠,再做他的一官半職。」
「沒錯,胡宗憲已死,胡家再也奈何不了他,也是他該回鄉的時候了。」燕姝說。
「俞大猷還好,但戚繼光態度強硬,只怕你大哥歸降,又會像我義父一樣,白白犧牲,成為某人陞官發財的機會。」他冷哼地說。
「不會的,我大哥和你義父又不同。我們和俞家是世交,他們一定能諒解的。」她又試著說:「總之……比海上朝不保夕,殺人越貨的生涯好吧?櫻子姨說,你已有足夠財富,希望你能回平戶安穩地娶妻生子,也是一條正途……」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極難看,令她噤口。他靠近一步說:「你呢?十九歲,再不嫁俞二哥,也太老了。」
一股如排山倒海湧來的感覺,他突然好想佔有她,肌膚相親至心醉神馳,至千紅亂墜,讓別的男人碰不了她!
那僨張的熱力籠罩住燕姝,令她幾乎站不穩,彷彿到了仙洞,迷迷醉醉的。
他抓住她的手臂時,那強悍急切,幾乎讓她的心跳停止,所見的只有他炙熱熔人的雙眸……
「阿你的頭!殺又拉拉!」阿奴叫著,驚破寧靜。
櫻子直直走入廟中,分開那忡愣的兩人,對燕姝說:「一早就不見了,原來在這裡呢!」
遲風的臉色淺棕中又加上深紅,他大步走出去,全身怒張著。
「你又激他了?」櫻子皺著眉說。
燕姝無言,因為她也形容不出,只是心高揚著,像風滿的帆,到了雲端,卻卡在那兒,再也下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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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巖的船准巳時到,太陽掛在蔚藍的天空。
遲風早帶著燕姝搭著一條船出石礁群,沿途清楚地看到部署和防衛船隻,備著武器,她急急地問:「你們要開戰?」
「如果王伯巖老實,我們也不會耍花招。」遲風說。
在雲端的心陡地降下。不!不能打,不許有傷亡。
外洋上寬闊的水面上泊了一艘漆黑大船,和「水盡」號簡直是孿生,想必就是「南天」號了。
旁邊的一條大漁船上,有人站在甲板頭大喊,「風狼,你太過分了!竟敢使卑劣手段,以我的家人來要脅,太小人作風了!」
那面目黧黑,綁著頭巾,一身粗布衣的男子,雖然看起來有些老,卻不正是她四年不見的伯巖大哥嗎?
「王伯巖,你小人,我也小人,咱們半斤八兩。」遲風吼回去。
「大哥!」燕姝叫著。
王伯巖仔細的盯著她無髻,僅用束帶縛住的及腰的長髮,倭女式的衣服,但觀音般純潔的臉蛋依然沒變,他忍不住叫道:「燕姝,你還好嗎?他們沒傷害你吧?」
「沒有。大哥,你把欠人的東西歸還吧!」燕姝說。
「欠人?這可有一半是我的心血,只怪杉山家太貪得無厭,想浪費在打不贏的戰爭上!」王伯巖說:「快將我妹妹放出來。」
「不!先讓我的人上『南天』號清點一切,少一支火銃都不行!」遲風的手高高舉起,頓時,周圍有數不清的小船竄出。
「休想!我必須先確定我妹妹的安全。」王伯巖說:「萬一你佔了貨,又不放人呢?」
這時,王伯巖那方也另有武裝船出現。
海浪洶湧起伏,雙方僵持不下。遲風的腦海裡閃過拿了貨又帶走燕姝的念頭,如此不就人財兩得?所以,他更加不肯讓燕姝先到王伯巖的船上。火藥味愈來愈濃,有一觸即發之勢。
「別再吵了!誰有跨船的長木板?」燕姝站在遲風的面前說:「把木板架好,我就站在中間,等『南天』號的貨點清後,我就安全的到大哥的船了。」
遲風和王伯巖皆一愣。海濤變化頃刻,架木而立,除非技巧高者,否則極易失足落海,對弱女子尤有溺斃的危險。
來不及等他們應答,燕姝已發現一段長梯,不似木板實穩,但聊勝於無。她找幾個人幫忙,長梯跨在兩船之間,她顫巍巍地爬上去,一截又一截,盡量不去想其間的中空處。
只有海濤狂嘯,成百眾人皆鴉雀無聲。
她立在中間,船搖晃,幾失要令她去平衡。遲風驚恐極了,瘋得抓住她一隻腳,王伯巖也學著,抓住另一隻。
兩條船突然往內側傾斜,大夥又慌忙地穩固船底。
束帶松落,燕姝髮絲飛揚,大喊著,「你們可以上『南天』號了。」
彷彿領導者是她,男人們紛紛行動,聽令於她。
她的足纖細如一隻鷗鳥的頸子,一捏就會斷。遲風頓悟,他多想留下她,是那種他生命中從未有的切盼,燕姝那種冰潔性情深動著他的心弦,無人能觸及的樂與痛,她一一牽引。
他的女神!由北日本到南爪哇,眾裡尋它千百回的女神,原來就是出生就與他緣起的燕姝,是此刻在他手裡即將飛離,有著耀眼神采的燕姝!
她站得十分筆直,右邊是遲風,左邊是伯巖,長梯下的浪不斷激跳,似想攫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