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得我舅舅?」這回輪到燕姝變臉了。
「當然認得,否則,他怎麼會乖乖的讓我們帶走你呢?」他又恢復一貫的桀驁表情。
「為什麼?」燕姝想不透,舅舅真會賣她到妓院嗎?
他不發一語的轉身走出去,石室裡的光線又變亮了。
他又在玩把戲了,愛說不說地將人逼瘋,再猛下毒手。可他再狠,也狠不過嚴鵠吧?
燕姝強迫自己起身,露出的手臂上皆是青青紫紫的瘀血。她沒有閒情自憐自艾,只慢慢的踏到外面。
石屋外是巨樹圍繞的空地,中間有火堆,木架上黑糊糊的東西正冒著煙。她驀然想到,夢裡的尖嚎聲必是來自這掙扎至死的野豬。
身體的不適,加上欲嘔的感覺,讓她奔到林子內盡情的吐出一些胃裡的酸水。在清理完自己後,往四周看去,都是同樣濃濃無底的綠。唉!他連監視她都不必,橫豎她也逃不掉。
忽地,「嗖」一聲,涼涼的東西由她耳旁飛過,幾步之外,血液飛濺開來,一條渾身青翠的蛇被一把刀封住七寸處。
「你自以為是觀音,蛇就不咬你嗎?」遲風走過去,拔出那刀,臭著臉說:「你現在站的方圓數里內,就有幾百條會令你致命的毒蛇。」
他用芭蕉葉擦拭蛇血,再回到空地繼續吃死豬肉。
兩頭都是慘不忍睹的屍身,血肉模糊……
多時來的焦慮、恐懼和疲累,瞬間擊潰燕姝一向冷靜自持的個性,她血氣上衝,渾身顫抖地說:「我寧可被千百條毒蛇咬死,也不願你來救我!反正跟你在一起也是死路一條,我死也不會讓你帶到妓院的……」
「誰說我要帶你去妓院?」他停下咬豬排的動作。
「是麗花,你那同黨親口說的!」燕殊恨恨地回答。
遲風丟掉手中的肉,眼睛瞇起,看不出情緒。
今日的她,不同於初見時身著胭脂紅的驚艷,但那一身鑲綠邊的白衣裳雖已髒裂大半,仍無損她如金絲燕般的清靈可愛。慢慢的,他的唇角浮現一抹邪惡的笑說:「哈!御賜觀音當妓女,這倒是一棵絕無僅有的搖錢樹。我保證你三天之內一定顧客盈門,成為東南地區的第一花魁!哈!」
燕姝從未受過這種奇恥大辱,一時憤恨難當,差點喘不過氣來,「我……我寧可立刻死在毒蛇的尖牙下……」
她不只說,還大步往最黝黑茂密的林子裡衝去,此刻,那糾纏粗結的籐蔓,真像一條條正朝她吐信的大蛇。
她尚未到達,涼涼的「嗖」聲又比她快速,亮晃晃的刀倏地釘在她面前的褐皮大樹上。
「我們這種人還有另一套做法。」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一種更惡劣的語調,「當我們遇見良家婦女,會先帶到荒郊野外,剝光她的衣裳,好好地玩她一下,再賣掉或……」
燕姝心中的怒火高張,臉色通紅,竟一個使力拔下刀子,對著他高高揚起說:「你休想!我一刀下去,你得到的不過是另一具死屍而已!」
他居然笑了,而且是大笑,原本慓悍陰沉的相貌變得粗豪放肆,像個無賴孩子,「怎麼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樣呢?從南到北,都是相同的反應,都是以死來悍衛貞操,沒點新鮮的花樣,真是無聊!你們這些說詞和死法,我都聽煩,也看膩了,真要死,也沒有人會攔你的。」
他還在笑,並且捧著肚子,彷彿她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話似的。
他的笑,竟使燕姝的手僵住,如有千斤重,令她深切覺得,為這種人死太不值得了,沒尊重,也沒意義。她垂下雙手,沉重地說:「你真的沒有一點人性嗎?你難道沒有父母家人嗎?當你母親和姊妹碰到這種情況時,你希望她們有什麼反應?你也會如此大笑一番嗎?」
遲風的笑臉乍然收回,彷彿晴天裡一下陰霾滿佈。燕姝沒見過表情變化如此迅速的人,更不知從未有人敢如此質問「風狼」。
他的臉像罩上了一層鐵,硬得似一敲,就有鏗鏘聲,還附上粒粒寒霜。他說話的語調,如刀刃之鋒利,「我不曉得她們會有什麼反應,或我會不會大笑一番,因為我沒有父母家人,更沒有姊妹。」
手裡的刀險些落地。伽藍三寶有雲,有父,所以骨血相溶,知人間恩重,有母,所以血肉相連,知人世情深。眼前的人,無父無母,不知情義深重,自然不能體會屬於他人的感情和痛苦。
他並不同於嚴鵠,嚴鵠父母俱在,榮華富貴,卻做惡多端,那是天生的乖邪。而眼前這個叫李遲風的男子,卻如落了單的小獸,一直在荒野中踽踽獨行。
燕姝看進了他的眼眸,穿過那堅鐵、冰霜和刀鋒,她那「觀音」的使命感又犯了,老以為自己能救世人苦難,掘出人心的良善!有對抗妖邪的力量。
「你好悲哀。」她一步步走近說:「你真的不把生命看在眼裡,是不是?比如你殺這只野豬和那條蛇,一刀下去,完全不在乎。對於有靈性的人也如此嗎?不顧殺一個人,會傷多少人的心,因為沒有人為你傷心,是不是?」
她瘋了嗎?不但朝他走來,嘴裡還叨念著一些莫名其妙,又催眠人的話。
夢中的情景,似延伸到這蓊鬱的林間,彷彿她舉起手臂讓狼輕輕舔著;接著,她會割捨自己的肉去餵食它,如佛陀所為。
她在離他一步遙的地方將刀還給他說:「你殺人容易,就殺吧!只是,當我的血流出時,想想我是你的親人或姊妹,你的感覺會不會不同,會有哀傷嗎?」
他像來到一個奇異的夢中,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最類似的是如他在呂宋的叢林中受到箭傷時,土著巫人的治療,也是恍恍惚惚若一場夢,天地模糊,如此的不真切。
她面色雪白,瞳孔如黑晶寶石,有種瑩透絕烈之美,美得懾人。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細緻的頸子上,柔青的血管隱隱若現,他想著親吻和噬咬的感覺,以及那克制不了的慾念及衝動。
她的刀尖已抵在他的胸口上,一刺便可穿他的心,「把刀拿去,想殺,就殺我吧!」
他難道也瘋了嗎?從他糾滿肌肉,長成魁梧身材後,就沒有刀劍可以欺近他,更不用說是抵住他的心了,而且,對手還是個柔弱的女子!
中邪了!到底是他要殺她,還是她要殺他?!
遲風用力的甩甩頭,粗魯地搶過小刀,往樹叢砍殺而去,一會高、一會低,一會如鷹、一會如豹,像在除去迷障。
怪女人!差點弄瞎他的眼,又差點刺穿他臟腑,這「觀音」真有魔法嗎?他回頭看她,見她仍在原地不動,臉上還是那副悲憐的樣子。
悲憐他「風狼」?簡直是侮辱、是荒唐、是白癡!
遲風腦筋一轉,如今驚動了俞家軍,要出海到無煙島勢必得多費一番功夫。再拖個處處惹麻煩的女人,情況只會更惡劣。
不如就利用她的悲憫,要她好好合作,幫他完成這一趟任務,那不是很有意思嗎?!他倒要看看,這王家觀音能慈悲聖潔,甚至愚昧到什麼地步?!
枯葉紛紛落下,他擺出最輕巧的鶴型姿勢,展開一個溫暖的笑說:「好啦!我也不想再玩把戲了。其實,將你從翁家誘騙出來的主謀者不是你舅舅或我,而是你大哥王伯巖。」
「我大哥?」燕姝一聽見這日夜期盼的名字,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你知道他?你是他的朋友嗎?他人在哪裡?」
魚兒上鉤了!哈!
「我不但知道伯巖,我們還是歃血為盟的拜把兄弟哩,」為了取信於她,遲風更有感情地說:「四年前在杭州,我們就是同穿一條褲子的好朋友。胡公子和你嫂子有染的事,我最清楚,伯巖的憤怒及反應是每個男人的本能,那不忠的女人死了活該,只可惜胡宗憲的勢力太大,爭取不了公道,唯有亡命海上。」
連細節都有,所以應該不會是騙人的才對。燕姝又問:「他這些年好嗎?」
「亡命之徒怎麼會好呢?大海無邊,諸多險惡,我們只有加入海盜群才能自保。」遲風頓一下說:「老實說,你大哥和我,就是俞大猷全心要消滅的倭寇之一。」
燕姝呆住了,這消息簡直如青天霹靂,大哥竟變成可怕的倭賊了?!
「所以啦!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偷偷摸摸的『劫』你出來的原因。伯巖在一次暴風雨中受了重傷,拚命想見你,我冒這麼大的風險,也是居於朋友之義。」遲風說謊時,連眼也不眨一下。
「他傷得嚴重嗎?」她無暇細思,只關切地問。
「若不嚴重,我們幹嘛費勁拐你?」他一臉誠懇相,「伯巖常說你有一副菩薩心腸,一定會諒解他的所作所為,不會因此而忘了兄妹情分。我總算相信了,連我這陌生人你都搶著當我的姊妹了,更何況是親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