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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言妍

  那淡淡的思念,織綴過她少女的歲月,盼呀盼的,盼夫家的花轎來抬,她繡的所有鴦鴦鳥、並蒂蓮和合歡花,不都是為了月老紅線那一端的人嗎?

  十五歲那年,等待和守貞對采眉而言,不再是女誡、女則裡的教條;在無意中,她嘗到了情竇初開的滋味。

  禮教之防再嚴,也抵不過綺麗年華中渴望的情思。

  僅僅一個聲音,夏懷川這個人,就悄悄地進入了采眉的心底,不再是遙遠或不相干了。

  第二章

  詠梅

  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奇絕。

  得非在蕊,得非在萼,骨中得徹。

  占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

  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嘉靖三十九年,歲次庚申,秋。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樹與昏鴉,天涯任我聚。」

  懷川跨坐在馬背上策馬奔馳,離開淳安幾里路了,心裡還不停地念著這幾句詞。任之峻不愧是松江府的名才子,出口便成章,即使相逢不相識,那短暫的交會,也有這發自肺腑之語。

  天涯任我聚?

  恐怕比登天還難了!同登舉人,任公子此番進京赴考,是平步青雲,他夏懷川,則因父親獲罪,剛被取消舉人資格,又隨時有官兵追捕之險,前途望去,似一片踩不完的泥濘。

  說來不信,一個月前,他還是才剛披紅掛綠的及第生,如今卻已成戴著草笠,又胡碴亂長的天涯浪客。

  秋風蕭瑟,秋雨淒冷,那枯黃的柳枝和皮落的白楊,一程程地目送著他焦慮的身影,垂憐地擺動著。

  邊塞迢遙,消息阻隔,有的只是父親煽動民亂的說法,但怎麼可能呢?這多半又是嚴嵩胡亂編造罪名的結果吧?

  僅僅是一年前,他奉父親之命回紹興老家讀書準備考試,誰知才一離家,變故就發生了。他已不知問了自己多少次,如果他沒有回原籍,留在父母身邊打點,是否就能預防奸惡小人的陷害?

  自責沒用、著急也沒用,此刻,他只能快馬加鞭地拚命趕去一探究竟,也許還來得及……

  塵泥飛濺,他渾身微濕的來到長江渡口。

  太陽已落到山頭後,浩浩江面,除了少數漁舟外,己沒有渡船。他大聲叫喊,又使勁揮手,但因為模樣太過落魄,竟沒有人理會他。

  懷川開始後悔自己的多事,方才在涼安境內,他真不該耗時去助任之峻一臂之力,因而誤了船時。

  可當他聽到嚴嵩的孫女兒在外作威作福時,一股憤怒便由心中湧上來,不平之氣又發作了。若非怕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還會給那群惡人來些更嚴萬的懲罰呢!

  這回父親下獄,嚴家不就是他最恨的罪魁禍首嗎?

  哼!真可惡透頂,連搭個船也要被嚴家人耽誤!

  懷川正想放棄時,就見一艘有篷的大船慢慢地劃近。嘿!老天真是有眼,這算不算個吉兆呢?

  船泊岸時,他立刻發現不對,那划船者的樣子,不似一般漁家人,反倒像是官家子弟的小廝。他警覺地往後退幾步,手緊握著流空劍的牛首柄。

  簾子掀起,走出來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竟是由官場消失多時的王世貞!

  王世貞約三十來歲,早因過人的才華譽滿京城,他的父親王總督曾是夏純甫的上司,兩家往來密切。少年時的懷川,曾蒙受王世貞的教導,有著亦師亦友的關係。

  不幸的是,去年王總督被嚴嵩參劾,死於冤獄,王世貞救父沒有成功,憤而離京,不知所蹤。

  今日見面。一半是喜、一半是悲,懷川行個禮說:「王大哥,在這長江荒野之畔重逢,真是作夢都想不到呀!」

  「我是在此故意攔你的。」王世貞左右看看說:「先進來再談吧!」

  安署好馬匹,船又向江心劃去,遠離兩岸。篷艙之中布妥酒菜,想必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王大哥,大家的心都惦記著你。」懷川感慨的說:「去年王總督遭禍,眾人無不義憤填膺,感歎著朝廷殘殺忠良之土的行為何時才能終了呢?」

  「歸根究柢,就是要一幅『清明上河圖』,我家有的仿本都迭上了,哪還有什麼真品?」王世貞歎息地說:「先父死得真不值得,為了一點私怨,一生的功業,就毀在嚴嵩父子的手上。」

  「今今年就輪到我爹了。」懷川悲痛地說:「嚴嵩一日不除,還不知有多少人會慘遭他的毒手。」

  「夏大人是受到先父案的連累,而這就是我今日攔你的目的。我勸你不要到保田去,聽聞嚴家的爪牙魏順早已布下陷阱,等著你自投羅網,你這一去,恐怕怕是凶多吉少。」

  「這些我都知道,但家人有難,我心急如焚,即便是刀山油鍋,也要趕去。」懷川語氣堅定的說:「而且,我還心存一絲僥倖,既不在朝為官,又削舉人之名,他們還能定我何罪?

  「這可難說了,魏順向來心狠手辣,為了邀功,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你爹的直言犯了嚴世蕃的忌,你又與嚴鴻有過節,對記仇無德的小人來說,你不能不防。」

  「叫我躲在江南,我絕辦不到!就算是死路一條,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懷川仍是堅持箸。

  「我很瞭解你的心情,去年此時,我在宮門外長跪好幾日,仍眼睜睜地看著先父被殺,那種無奈之悲,無法盡孝之痛,至今仍揪人心腸。」王世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心在保田,乃人倫常情,想阻止你亦不忍,但……以朋友之義,又不願見你涉險……我有個建議,南京離此不遠,你何不先找你岳家孟大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呢?」

  「這一商量,不又波及到孟世伯了嗎?我不想多此一舉。」懷川心意已決地說:「王大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生死禍福已由天定,我只盼還來得及救父親一命。時間緊迫,已不能再耽擱,可否請你送我到對岸呢?」

  兩人對視了半晌,最後王世貞拍他的肩說:「夏老弟,你好自為之吧!但切記,該忍時則忍,千萬不要冒險或莽撞行事。」

  懷川點點頭,太多的話梗在胸臆間,只能抱拳做無言的感激。

  森茫江流,雁陣穿天,王世貞再提醒道:「你的流空劍,據說嚴世蕃垂涎已久,這也是你的險境之一。」

  懷川低頭看看腰間的劍,淡然一笑,「對於身外之物,我是不會留戀的,若能救我爹,就給他們吧!只是正義之劍落入邪惡之手,那還真是蒼天無道!」

  「是呀!那幅『清明上河圖』不也如此嗎?那些成名畫及鑄名劍之人,若知自己的心血引來的是一連串的殺戮,又做何感想呢?」

  這是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世間的寶物其實本無罪,但懷璧其罪,證明的是人那顆心的貪婪而已。

  篷船靠岸,懷川牽下馬來。他不再說什麼,只是長鞭一揮,頭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馳而去,空留達達的馬蹄音。

  秋雨中送故人行,王世貞佇立良久,感懷彼此的身世,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惆悵,悶悶地壓在心頭。

  事實上,他早就明白,人是攔不住的,不是嗎?

  *  *  *  *  *  *  *

  那令秋蟲沉寂,秋草低掩的雨,由大湖的淳安,沿著長江,瀝瀝落遍,也綿連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

  莫愁湖、玄武湖、報恩塔、夫子廟、三山門……全都籠罩在濛濛絲絲的冷意中。  雨也灑向一楝渾身素黑的木樓,樓是獨立的,位署偏僻,隱在密密的竹叢後;樓也比一般宅屋高,上第二層要經過十階斜斜危陡的梯子。

  梯子極光滑乾淨,漆新如昨日,沒隙縫或坑疤,若不點明,沒人猜得出它已歷經二十年的光陰,唯一的可能是,它極少使用,並沒有太多通道的功能。

  樓的底層放置了一些舊物,門幾乎不打開,只偶爾在換季逢節時見見陽光、趕趕灰塵,就算是眼再快的人,在那深黑無光的屋內,也僅瞥到幾件傢俱的輪廓,幢幢地難以辨認。

  一樓和二樓之間安了一塊橫匾,也是樸質的暗色木,寫了沉謹的、郁靜的三個字——貞姜樓。

  貞是貞烈,薑是女子,意即「貞烈女子的樓」。

  這「貞姜樓」在南京可有名了,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她十七歲出閣,不到一年夫死,因不願收養過繼的孩子,十九歲回娘家守節,一上「貞姜樓」,就不曾再下來,一過二十載,歲月悠悠忽忽地過去。

  放在底層的,自然是她用過極短時間的嫁妝。

  「貞姜樓」建得高,曾經可眺望遠遠的湖景,但後來築了更高的牆,便令它與世隔絕,只留頂上的一塊天空,收納箸飄來的雲朵和流動的星月。

  可置身其中,常感覺到一種靜止的凝肅感,甚至覺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撐著一把繪有雁子的紙傘,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歲的她,稚氣全脫,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靜,唇更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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