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關懷,無論有意或無意,皆以某種力量沖潰了她的心房。但她不能感動,只能以更漠然的語調回答,「不!這是我的職責,不勞你費心。」
懷川看的是她外表的排拒,完全不知她內心的掙扎,因為對她的敬重及自身的計畫,他盡量不冒犯她,雖然有幾次仍過了火……如果他願意承認,其實他違反原則,兩次、三次的回竹塘,都是因為采眉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步出母親的房間,卻不走遠,就靠牆坐著,能聽見裡面的動靜,也算是一種守夜,他已做過好幾回了。
他望著天上明滅的星子,花香無人聞、花落無人理,這樣相見不相認的飄泊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呢?
他的心似有兩股力量在拉扯著,江南的竹塘是愛、江西的袁城是恨,男兒胸懷大志,大恨比小愛重要,不是嗎?
他漸漸閉上眼睛,在夢裡仍和自己的心對話著。突然,遠處有瓦碎聲傳來,驚醒了他。
月華如霜,鋪了一地的靜霜。他由窗外往裡看,燭火很暗淡,采眉正歪在床前,已體力不支地睡去了。
他輕輕步入房內,母親一如平常微弱地呼吸著,采眉就在他的面前,不劃鴻溝、不結冰霜,活生生一個柔美無防的女子。他靜靜地凝視她,她到底有什麼地方與眾不同呢?
對懷川而言,女人不外乎兩種。一是賢妻良母型的,為宗族承傳所需,以三從四德附屬男人;一是風塵女子,有歌樓名妓,有江湖俠女,是男人的紅粉知己,可納為妾。
他的兄弟好友,大都一妻在家,多妾在外,瀟灑來去。在沒有真正遇見采眉之前,他幾乎不太注意女人。
采眉是典型的賢慧妻子,但似乎又不只如此,僅是她貞烈的個性,就足以教人刮目相看,難以忘懷了。
彷彿有風吹入帳,懷川尚未移開目光,就聽見細若游絲的聲音喚著,「懷川……懷川……
盧氏的手無力地舉著,像在招喚某人。懷川呆愣住,因為采眉的一雙手立刻握過來,急切地說:「娘、娘,您醒來了嗎?我是采眉啊!您聽到我了沒有?」
「懷川……」盧氏又伸出另一隻手,在半空中找著。
采眉還無暇去想狄岸怎麼會擠在這裡,只催他說:「快抓著,快假裝你是懷叫喊她呀!」
這是懷川迫不及待想做的事,於是,他真心誠意地叫道:「娘……」
盧氏盲了的眼眸轉了又轉,手仍在空中亂動,口裡喃喃念著,「懷川……還有懷山……老爺……他們都來接我啦……什麼都黑,我只看清楚他們,黃泉路呀……」
「娘,我不在黃泉路,在這兒,就在您的面前,娘。」懷川太激動,奮力一抓母親的十指,包括采眉的手也包容在內,如此緊、如此痛,似要永不放開。
盧氏恍若未聞,她的心早在另一個世界,唯一掛懷的就是未嫁人的閨女。她知道采眉會照顧巧倩,雖然采眉自己也過得淒苦,但人生不就是這般嗎?富貴兒女一場空,皆是無奈呀!
盧氏的眼睛又閉上,手亦垂下,那只是一段夢囈。
懷川和采眉等著她再出聲,但刻漏穿時,再無回應。
直到采眉看到他手背上的一道疤,是她用流空劍劃的,才驚覺狄岸仍握著她的手,暖暖地包圍著,燙如熱火。
她猛地抽出,但他彷若未覺,全心仍在盧氏身上。
他真以為他是懷川嗎?采眉走到窗邊,已滿臉淚痕,想命令他離開,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 * * * * * *
盧氏在夢中嚥氣,夏家又添一座新墳。
在守靈和送葬時,采眉很少看到狄岸,但感覺得到他還在四周,獨忍悲哀,自舔著她也不明白的傷口。她猜想,懷川的母親死後,江南無事牽掛,狄岸應該不會再回來了,也不會再影響她守節的生活了。
夏家族人零落,只有受過重托的老叔公出現。他要先將巧倩送到富陽杜家,在百日內完成婚禮,再將采眉送回南京孟家,那兒已預備蓋一楝「貞義樓」,供她度過清靜無擾的下半生,以實現孟德容「雙貞」的崇高目標。
由老叔公領頭,夏萬押後,兩個戴著重孝的女孩,一段陸路、一段水路,由竹塘往西,到杭州以南的富陽。
巧倩最可憐,她什麼都無法想,舊生活不堪回首,對新的生活又忐忑不安,若不是知道大哥依然健在,而且會暗中護她到富陽,她可能會哭個不停。
此起來,采眉就沉著多了。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命運,盡了子媳的責任後,剩下的日子就屬於她自己的了,像大姑姑一樣。可她的心常飄得好遠,想著天涯的某個人,那種思念克制不了,她不知該如何做才能抹去他的身影。
她們到富陽前,住宿在一座廟裡,夏萬突然高興起來說:「情姑娘,杜家的姑爺已經親自來迎人了,他們就在下一個村鎮正等著你哩!」
「妹妹大喜,看來杜姑爺是個好人呢!」采眉說。
「喜什麼呢?」巧倩紅著臉說。
母親方過世,心情再怎麼樣也無法開朗起來,但曉得姑爺來後,巧倩也顯得比較有精神,斷了許久的刺繡又在手裡穿梭著。
想著姑嫂很快就要離別,又有幾分不捨。那一夜,采眉輾轉反側,好一會兒才睡著。
夢裡,她彷彿又回到竹塘,手裡提個籃子,身子很輕盈地走在竹林間準備要去上墳。走著,走著,有人在她旁邊極溫柔地說:「采眉、采眉,我多喜歡你呀!」
她感覺是狄岸,心暖熱了起來,熱流到達四肢百骸。她尋找他,正對著那男性的豪邁笑臉,笑裡又暗藏款款深情。
她環繞在林中飛舞,恍若一隻翩翩彩蝶。他無所不在,碰了她的玉臂柔腕,並將她圈在懷內,呼吸吐息在她的臉龐,好幾次唇要觸及唇,魂魄交歡著……
太美好了!采眉幾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滿眼只有狄岸及他佔有的神情,都令人迷醉……
忽地,她跌到懷川的墳前,手中有一把大扇子,一個陰慘慘的聲音說:「你是不是希望快點扇乾丈夫的墓好去嫁人呢?或者你要挖丈夫的腦,去醫新男人的病呢?」
呀,這是莊子戲妻那段離奇詭異的故事,是責罵她孟采眉的淫蕩無恥嗎,忽地,她又像在汶河上,梟鷹盤旋天空,河裡的木板沉沉浮浮。這次是她被綁住,只有她一個人飄流示眾,木牌上寫著——
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姦淫,十惡不赦……
有個聲音陰陰的說:「失了貞節的女人,豬狗不如,人人唾棄,論罪該死……」
不——采眉猛地坐起來,驚恐地瞪大眼睛,心被狠狠地箝夾著,痛得她滲出冷汗。她怎麼會作這種夢?這種彷彿會天誅地減的可怕噩夢,在一旁淺眠的巧倩發現她的異樣,忙問:「怎麼了,」
荒淫之夢能說嗎?所以,采眉只能顫抖著唇搖搖頭,無法成聲。
巧倩乾脆坐直,點亮燭火,也悶悶地發起呆來。
「快睡吧!明天可要見新姑爺呢!」采眉聲音暗啞的說。
「誰管他。」巧倩想起母親,又不禁悲從中來。
方纔的夢像一場發疽的病,沉沉地壓在心底。采眉鄙視自己,無法接受不貞不潔的自己,覺得自己再也配不上懷川的忠義,她好難受呀!
思緒昏亂中,采眉拿出那層層裹著的金玉鎖片,一面是梅花,上面有「傲梅香」三字;一面是蘭花,刻著「凝蘭蕙」。
這文定之物,竟似譴責般的數落她的罪……采眉將它放在巧倩的手中說:「你的大喜之日,本來應該更風風光光的。這塊鎖片,原屬於夏家,現在拿來當作你的嫁妝,也是應該。」
「不!這是大哥給的,你千萬要留著!」巧倩忙推回。
「我留著有何用呢?以後我入『貞義樓』,再不下來,一切僅求清簡。」采眉憶及那夢,又椎心地說:「或許也不必有『貞義樓』,我此番回南京後,乾脆直接到庵院削髮為尼算了,好了卻三千煩惱絲,可能這才是正道。」
巧倩瞪大眼,當尼姑?那還了得!這期間,她曾不斷地勸大哥說出真實的身份,但他總是拒絕,認為會使目前的情況更複雜危險。
「我若能吐實,也不會讓娘含恨而終了。」懷川說:「平心而論,我還不知該怎麼應付你大嫂呢!讓她無牽無掛地回娘家,或許是最好的選擇,萬一無緣,她不會再受一次打擊;若有緣,我自會去南京接她。」
大哥的話是有點道理,但……但采眉若出家為尼,戒疤一燒,那就完全注定無緣,也輪不到大哥千算萬算了。
「不!大嫂,你絕對不可以當尼姑,否則會後悔的!」巧倩著急地說。
「為什麼不呢?」采眉淡淡的一笑,「出家才能真正斷六根,六根不淨實在太可怕了,我愈想愈覺得這個主意好,而且學佛唸經,還可以超渡爹娘、懷川和懷山在黃泉上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