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龐徘紅,半由火光燃映,半由內心的怒火,他這人到底要怎麼樣?那日比「寒月」劍法還不夠羞辱人嗎?
紙錢成灰,他站起來立在懷川的墓碑旁,很莽撞地問:「聽說你沒見過懷川,你對他又是怎麼個看法呢?」
采眉很想破口大罵,從未有一個人令她氣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幾乎要壞了她端莊的形象。她故意聽而不聞,只專心的收拾籃子。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愈冷漠,他就愈來勁,甚至學她方纔的語氣。
「我不想回,也沒必要回!」若她不是教養好,可能早就成了河東獅吼了。
嘿!那漂亮的眸子裡裡閃著火花呢!懷川好整以暇地說:「可懷川對你有些感覺哩!他……呃!在北方的時候,腰間老繫著一枚紅色荷包,上面有梅三株、有字一行,說是你做的,手藝絕倫……呃!他還借我佩戴過幾次……」
「狄岸,你問我的看法嗎?我坦白告訴你,我覺得你根本不是懷川的朋友,若是朋友,就不會對他的妻子說這些會遭天譴的輕浮話了!」這差不多是采眉第一次對人用重話,她拿著籃子的手在發抖,說完就快速地往木橋走去,急得連裙裙都飛起來了,這也是以前所沒有過的。
她的脾氣果然狠烈,不只是詩禮之家單純的嬌嬌女。懷川覺得自己有些像詐死戲妻的莊子,捉弄過了頭,於是想過去賠禮。
誰知才靠近一些,她就指控地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回來!你並非要探我們的平安,你只是對那把流空劍不死心,不過,我……我永遠不會交給你的!」
懷川愣了一下。流空劍對他而言是重要的,有些劍法還非它不可,他甚至曾想以此正義之劍取嚴嵩父子的命,但看她極力護衛,像是一種精神支柱,他也不禁有些遲疑了。
此刻,她既然提起,他便順著說:「這把流空劍原就為除天下邪佞而存在的,我相信懷川一定會希望你將它交給我,讓找有機會以此劍懲罰嚴賊。」
「我卻不信任你!」采眉覺得兩人的交談已太多了,「你要殺什麼邪佞,請用你自己的劍,流空劍是屬於懷川的,就必須留在夏家!」她不等他回話,又邁快步走開。
懷川呆立著,他一直以為女子皆溫婉柔順,怎麼她竟如此倔強呢?在她快轉彎時,他忍不住對著她的背影叫著,「你遲早會給我的!」
不是嗎?因為他就是懷川,只要朝廷降旨洗刷夏家的冤情,他就能回復身份,到時,不僅是流空劍,還有她……
回到墓前,佇立良久,直至天落下薄薄的雪花,他望著自己的墓碑,低聲的說:「夏懷川,你在拿到那枚梅花荷包時,就知道她的不尋常了,不是嗎?」
* * * * * * *
因著某種無法抑制的衝動,懷川留下來過年。
夏萬高興極了,連夜趕著他們僅有的驢車到紹興城補辦一些年貨。
增了一個男人果真不同,吃的東西多,氣氛也熱絡許多。巧倩的喜悅很難掩飾,盧氏下床走動的時間也拉長,夏萬亦比平常叨念,唯有採眉,雖要顧及年節的喜氣,但面對魯莽的狄岸,仍是一臉的冰霜。
他住到元宵那日,采眉連正眼都很少看他。來者是客,她明白自己的敵意有些太過,但若不如此,好像就壓抑不住內心一種潮湧的莫名騷動。
直到他宣佈必須離開時,采眉心上的一塊大石頭才落地。
其他三個人卻難過得猛掉淚,尤其是巧倩,幾乎是哀求地說:「狄大哥,你能不能等到我婚期之後再走呢?」
「我有很多事要辦,有些已經耽擱了。」懷川說。
「來!讓我再摸摸你。」盧氏伸出手去,他的骨架皮膚多像她死去的兩個兒子呀!但每每觸到那片鬍子,她就頓然夢醒,唯剩心酸。
母親的力氣已一日此一日微弱,多少次懷川都有朝她喊聲娘的衝動,但那一喊的後果又是他無法承擔的,所以,他只有忍住心痛說:「我很快就會帶好消息回來,今年秋天,最遲明年春天,等狄岸報了仇,必到夏總兵墳前告慰他在天之靈!」提到這件事,關係重大,就無人敢再強留。
幾個人都哭哭啼啼的,唯有採眉靜靜地站在一旁,低首斂目。
懷川走兩步,又回過頭對她說:「嫂子,謝謝你為懷川孝敬母親和照顧這個家,這一切……他都感念的……」
這還用他謝嗎?采眉只點點頭,沒有看他,不想多存這最後的印象。
懷川走了,第二次離開,前後住了十九天。
那一日,大家都如喪家之犬,情緒低落,屋子彷彿變得很空,連巴不得他快走的采眉也感覺到那份蕭索。
這就是她該有的清寂日子,不是嗎?狄岸已在她的生活及心底引發出太多不應該有的漣漪。
那一夜,采眉無法入睡,腦海裡全是狄岸。他在時,她故意冷落;但不在時,記憶卻鮮明地回來。不!她所該想的是懷川,可是,腦中沒有清晰的圖像,她對他記憶是空無,怎抵得過一個活生生的人呢?
她嚇得從床上坐起來,又不安的在屋內走來走去。在烈女諸傳中,有女子不就是害怕花花世界的惑眼,於是刻意弄瞎自己的雙目嗎?她已經設法不去看狄岸了,怎麼他還是進入她的心裡亂竄呢?
大姑姑不是說過,死節容易、守節難嗎?心的確是太脆弱了,要似古井水,那要枯槁到什麼程度呢?她做不到,隨便一個男人都令她如驚弓之鳥,未來的日子她又該怎麼過呢?
不!狄岸不是一個隨便的男人,他聰明有心機,有不尋常的氣魄,所以才危險,不是她定力不夠,對不對?
采眉覺得心好煩亂,想刺繡,針竟不聽使喚,後來她乾脆拿出久未動的文房四寶,花了很長的時間在冰冷中磨墨,端坐在桌前設法整理心情。
燭蕊輕跳一下,她顫抖著手以「無情碧」青詞牌寫下在內心沉積已久的文字,和這近三年來的風風雨雨 畏畏流空,星月馳馳 霧襄觀音凝蘭蕙 春盡不回夢先寒,奩鏡朱顏辭流水 垂下簾樣,荒煙合翠 年華不識花自飛 縱使天涯無情碧,幾番望斷離人淚 她杏眼睜圓,看著那「離人淚」三個字。寫錯了吧?應該是「離魂淚」才對啊!一個人、一個魂,是生與死的不同,是狄岸和懷川的差別……她怎麼會混淆不清了呢?
采眉用力的咬著下唇,恨恨地將紙箋揉去,讓它在芯心裡燃燒。
不寫了!詩和詞都會著魔,都不許再寫了!
她拿下牆壁的流空劍放在枕畔,劍身冰冰冷冷的,或許它能降魔,斬除她內心的紊亂,安定她無措的神魂吧!
遠處有狗吠聲,元宵的歡愉方去。
懷川走出村外幾里,又蜇了回來。這些天來,他試著要接近采眉,但她卻連一點和善都不允許,以守節的女子而言,她對男女之防的謹慎他可以瞭解,但她對他似乎是毒蛇猛獸般地排斥姿態卻教他心存疙瘩。
他這個活懷川,真不如那個死懷川嗎?他愈想愈不平衡,她說他想奪劍,哈!那劍是該取走,既是他的,她守著又有什麼意思呢?而且,他也確實需要流空劍……
他熟門熟路地來到采眉的寢間,夜闌人靜,唯有圓月相照。
采眉在枕上沉睡著,懷川凝視著她芙蓉般的嬌容,沒有閃避和冷漠,像個平常純真的女孩兒家。若人生如意,他此刻不就玉人在懷,共擁鴛鴦被了嗎?
懷川抑止不斷湧起的柔情,不能再想!他的計畫中是容不下女人的!他目光一移,看見枕畔的流空劍,不許自己再猶疑,他伸手輕巧地握住牛首柄。
但采眉的手也在劍上,她根本沒有真正熟睡,劍一動,人就驚醒了。
他倏地閃到窗口,采眉跟著翻下床,他們一個有劍首,一個有劍尾,沒有人願意放掉。她看到懷川,月光下偉岸的身形彷彿早在她的意料中,令她忘了叫喊。
「給我!」懷川輕喝,他力氣大,沒兩招就奪了劍轉身奔入黑暗中。
「你休想!」采眉也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她發現自己竟是和衣而睡,連繡鞋也沒有脫,於是便毫不遲疑地追上去。
雪風颼颼、大地凍寒,但采眉太過激動,沒有感覺到一絲冷意。她纏過的足,在幾年的勞動後,也算健步如飛,但再怎麼樣也跑不過一個練武男人的大步伐。
懷川原可以在瞬間消失無蹤,可如此時辰天候,他沒料到一個閨秀真會追得鍥而不捨,於是,每隔一段距離便會停下來看著她跌跌撞撞的,不禁心生焦慮。
「你回去吧!劍是我的了。」離屋子稍遠後,他大喊。
「不!那是懷川的,你非還我不可!」她氣喘吁吁地說,腳很痛,卻不肯歇止。
「人都死了,劍還有何用?不如讓我拿去殺敵!」懷川厲聲說:「你趕不上我的,何必自討苦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