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畏流空,
星月馳馳
霧裡觀音凝蘭蕙,
春盡不回夢先寒,
奩鏡朱顏辭流水。
嘉靖九年,確立了北京天壇專門祭天和祈谷的地位。
革新孔廟祀典,尊孔子為至聖先師,亦是嘉靖九年。
基本上,明世宗(西元一五二二年∼一五六六年)是個不太差的皇帝,只可 惜太沉溺於道教,日日祈神煉丹,離勤政愛民愈來愈遠。
他在位第二十一年,因差點被一位憤怒的宮女縊死,從此不敢回大內,整天 在西苑求長生不老,連朝政都不理,任嚴嵩擅權誤國。
他在位的第三十六年,建醮壇祈天福,達到最高峰。
以他最信的紫姑女神為例,便由三品以上的大宮女兒中,選出品貌八字最佳者,封為「觀音」,入宮奉祭。
「觀音」本為佛教菩薩之名,但在明朝,已被民間用來統稱美麗的女子。
三位入選的「觀音」方十來歲出頭,剛開始時還被宮裡的龍台鳳閣及奇花異草所吸引,但建醮獻瑞的典禮,實在沉悶地教人難受,尤其要背皇上本身那長長 的道號,錯一個字都不行,才叫緊張得連肚腹都打結了呢!
「雲裡觀音」記的是: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元虛圓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
「霧裡觀音」記的是: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陽真人萬壽帝君。
「風裡觀音」記的是: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殿智昭靈統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
荒唐的皇帝,必產生荒唐的年代,其中由禮教再進一步被束縛的女子,更如飄萍般身不由己。
三位觀音,三段傳奇,分為「天步曲」、「流空曲」、「水盡曲」,總稱為「無情碧」。
此篇所述的「流空曲」是霧裡觀音的故事。
霧裡觀音,姓孟名采眉,父親曾為國子監祭酒,參與祭孔大典,是出自禮教極嚴格的儒學世家。
「流空曲」宜以琵琶彈唱,內容如下——
畏畏流空,星月馳馳,
霧裡觀音凝蘭蕙,
春盡不回夢先寒,奩鏡朱顏辭流水
垂下簾攏,荒煙含翠
年華不識花自飛
縱使天涯無情碧,
幾番望斷離人淚
第一章
離人淚
垂下廉櫳,
荒煙含翠,
年華不識花自飛,
縱使天涯無情碧,
幾番望斷離人淚。
嘉靖三十七年,歲次戊午。(西元一五五八年)秋,山東汶城河畔,雁見南飛!藍天薄薄絲雲。
叢山綠轉黃中,風拂過陣陣蕭索,這在上游處,亂石湍急,有塊大木板橫衝直撞而下,不像木舟,也不似竹筏,斜斜歪歪地順著水流向前,遇到靜潭或許打個轉,但方向仍然不變。
同時,有兩隻鷹囂叫著盤旋,由遠山到林稍,圈愈轉愈小,昭示的是它們一貫的死亡之舞。
仔細聆聽,還有一些隱約的喧噪,但被嘩嘩水聲蓋住。
汶河綿長,可入黃河,再出大海,大木板可是此去茫茫,汶城是它人平地後的第一站。
平地上有市集廟會,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碼頭前泊著搖擺的小舟,但今日很特別地有一艘三帆的官船停靠,表示有自京城來的官員路經此處。
船上的艙室以實心木頭建造得有模有樣,窄窄的桅板間還圍著雕欄,所有的窗口都以竹簾布幔嚴嚴地遮住,大家便由此推斷,那主人不但是大官,還帶著女眷同行。
靜靜的午後,擁擠的人潮減少了一大半,趕牛趕豬的都離去了,只留一些雜貨、采菇和賣糕的小販還閒閒地來往著。
官船靠河的一面,竹簾突然捲起小小的一角,有個嬌柔清脆的聲音傳出,語調抑揚頓挫地念著一首桂花詞,「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留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她才背完上半闕,另一個略顯蒼老的女聲立刻阻止她說:「別再讀這些風花雪月的詩詞了,當心你爹聽到,又叫你去默『女論語』或抄什麼『紀泰山銘』了!」
小姑娘淘氣的伸伸舌頭,一雙清靈的眸子由窗縫往外看,除浩瀚的江面和野草、凸山外,沒半點賞心悅目之景。
唉!和爹旅行就是如此,只會朝觀泰山,到孔子和孟子的家,或看一堆祠、記一堆碑,每天就是祈求「無疆福壽,國泰民安,天下太平」之類的官樣話。
倘若是她,人訪山東,第一個便到青州。那是李清照的故居,她可以遙想那才華橫溢的女詞人是如何在青州度過那段最美的青春歲月。
秋天詠桂花,多適情適景呀, 她想得入神,睫毛閃了閃,聽到她唯一的弟弟兆綱走過來說:「三姊,你再告訴我峰山的傳說,好不好?」
她轉過身,望著這小她五歲,今年才過十的幼弟說:「你怎麼老是忘記呢?在很久很以前,女媧氏補天時!剩下一堆五彩斑斕的石頭,在駕著雲越過泰山時被絆了一跤,五彩石掉落,於是就成為峰山了。」
峰山是孟子故鄉的名山,他們前兩日才經過,對那大大小小又形狀各異的石頭印象深刻。
「哈!好有趣的故事,女媧娘娘被泰山爺爺絆了一跤!多好玩呀!」兆綱每聽一遍,就大笑一次。
「采眉,少對你弟弟講這些荒誕不經的故事。」孟夫人呂氏半斜在臥榻上,輕搖著扇子道:「他的四書五經都背不好,已經夠讓人頭疼的了。」
兆綱一聽,立刻將笑臉收斂起來,趕忙回到小桌子上繼續練他的楷書,數數還短好幾行哩,呂氏自嫁到孟家後,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在無後為大的壓力下,不得不為丈夫納妾。妾進門後,果然生了個男娃,只可憐沒度過產婦的鬼門關,孩子平安,自己卻死了。
對這唯一的命脈,呂氏當然疼如親生兒,但畢竟是由妾所生,老覺得他不夠聰敏,和上面的姊姊一比,就差一截,管教也不得不愈嚴格些。國子監祭酒的兒子,書若念不好,豈不是貽笑大方嗎?
只可惜采眉不是男孩,還記得她剛出生時,那方額荔鼻,那炯炯目光,多清俊呀!以致抱著采眉時,就不禁恍惚覺得她是個男孩,是將來可以光耀門楣的帶把兒。
可惜夢想歸夢想,她終究只是梳髻的丫頭,能上朝堂的機會,大概就僅有去年為皇上扮「觀音」的時候吧!以後所有的榮華富貴,都要看她的丈夫是否成材成器了。
思及「丈夫」二字,呂氏忽見女兒的鵝黃綢衫上少了那鑲玉的金鎖片,忙問:「你的鎖片呢?」
采眉低頭一瞧說:「方纔換衣裳時,忘在箱子裡了。」
「快戴上!待會到夏家見你未來的公婆,這文定信物不隨身掛著,人家會覺得奇怪的。」呂氏說。
采眉點點頭,很快就在床榻邊的箱籠中找到那沉甸甸的墜鏈。那是一塊羊脂白玉,點綴著梅花型的金絲邊,約手掌大小,上面刻著幾朵梅和「傲梅香」三個字。
去年選上「霧裡觀音」時,爹還特別在玉的背面加刻一株蘭和「凝蘭蕙」三個字。
這寶物跟隨她三年,由十二歲與夏家訂親起,她都不曾在意過,彷彿這只是一樁遙遠的事及與她無關的人,很淡然地存在她的生活軌道外。
直至及笄的十五芳齡,隱隱開始有了悲春傷秋的情緒,方才感覺到「它」的存在,但也縹縹緲緲地無法成形,不值得一慮。
十五佳人……呂氏望著女兒,斜斜的單髻,一排覆額劉海,兩束濃黑的髮絲由耳際被下,鵝蛋瞼白裡透紅,新月眉下一雙翦翦秋瞳,菱角似的紅唇未語先笑,青春靚容,不必花紗或珠簪點綴,就明艷照人。
唉!精心嬌養,最後是別人家的,愛女還能留在自己身邊幾年呢?呂氏忍不住說:「到夏家時,記得少說話,也不許東張西望,就乖乖的留在內院裡,除了你公公外,任何男人都不能見。」
「娘,我知道啦!你說好幾遍了。」采眉笑著說。
「未婚夫妻在行婚禮前見面,會令諸事不吉的。」呂氏再一次叮嚀,「知道這一次經山東時要來拜望夏家,我就反對,可你爹和夏總兵同時遭貶,我們調到南京,他們調往長城邊的保田,難得能在汶城碰頭,也實在不忍阻止他們老朋友難得相聚的機會。」
「爹和夏世怕都得罪了嚴嵩,對不對?」采眉問。
「別亂講!女孩子要『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這是婦言首要的規範。再說,政治是男人的事,我們不能隨意批評。」
又是三從四德!采眉聳聳肩,沒有頂嘴,逕自乖乖的低頭繡她的荷包。閨閣中,其實沒有那麼封閉,關於嚴嵩父子的種種惡行,她耳裡聽,心裡也記、也評。
今年春天,皇上對囂張的嚴家有一些微詞,幾位都察御史乘機彈劾,想為冤死的楊繼盛和沈練復仇,結果沒有成功,反而還引發政爭,流貶了一批忠義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