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的側面,這才發現原來他的五官,比她記憶中還要深刻。
深邃的黑眸凝望著遠方,專注的神情讓她的胸口怦然一動;他的鼻樑高挺、鼻翼豐滿厚實,剛毅中帶有孫家人天生的傲氣;還有那張時時緊抿的唇,倔強與溫柔並存,看似衝突,卻也更突顯了他的本質……
他變了,變得比她記憶中還要迷人。
他也不瞭解為什麼會對她吐露從未說過的心事,或許是在這樣寬闊的空間裡,容易讓人敞開心懷、或許是對她不再抗拒,也或許是酒精作怪……
他再喝了半瓶,仍將視線停在遠方。
「那時候,我-點也不習慣這裡的生活,他們的口音跟我們學的有些不一樣,說話一快,我根本聽下懂;課本翻開有一堆字不認識,學校裡競爭又大,我從台灣的優等生突然變成了最後幾名,還被叫去談了好幾回,差點連書都念不下去。」
這是身為孫家人的他所不能容忍的事。
她懂的,她一直知道孫家人都擁有一副傲骨,尤其是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根本不容許自己犯一絲絲的錯誤!
過去,小提琴課哪怕只錯了一個音,他也會躲在房裡練習拉一百次,更甭說是功課成了最後幾名,還差點被退學了,這對他而言簡直是天大的恥辱!
「我只能努力的讀,別人讀一小時,我讀一天,好不容易才把課業救了回來。」他說完,喝下瓶中最後一口啤酒。
她聽得好心疼,因為她太瞭解,在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中,隱含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
允晴轉過頭,歉疚的笑了笑,「對不超,大老遠帶妳來這,讓妳聽我說這些無聊的事,沒把妳悶壞吧!」
萬里輕輕的搖頭,黑亮的眸子漾著無比的溫柔。
她很高興能聽到他告訴她,也許他這輩子都沒打算要說出口的話,至少證明了他把她當成了個很親密的人。
他舉起剛開的啤酒,與她手中的瓶子輕輕一碰後,仰頭大口灌下,清脆的碰撞聲悄悄地敲進了他心頭最不設防的那一個角落。
她像是鼓起了勇氣,將手中剩下的啤酒一口乾了,黑瞳深邃得似看不到底,平靜的說了她原本沒打算說出口的話:「那時候,我以為我快死了。」
後來的日子,她獨自棲身在孫家,明知道大家都待她好,也真心的關懷她,但她就是無法與他們分享當時那種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感受,也不能把她痛苦的心情說出口,一直把事情全都悶在心底,悶得幾乎要病了。
他微微的一震,心中明白她說的「那時候」是什麼時候。
原先他帶她來的用意,只是想讓她散散心,沒想到會聽到她說出當時的心情。
她輕輕的說著:「從小,爸爸就很少在家,媽咪說爸爸工作忙,所以才會很少回來。可是,就算爸爸在家,他也不會來抱抱我,幾乎都待在書房裡工作,我一直以為大家的爸爸都是這樣。」
或許是因為已事過境遷,她才能如此平靜吧!
但她越是平靜,他越能感受到她受到的傷害,那是道深不見底的傷,即使時日再久,痕跡也永遠不可能抹滅的。
她無意識的雙手撫著肩膀,像是將自己環抱著,卻不經意的流露出她的渴望,輕笑著說:「但沒有關係,我有媽咪,有你們疼我,我還是很快樂。」
疼她?他有嗎?
他巴不得能離她越遠越好,還常使計拐騙她,她竟說他疼她!?
允晴真的不懂,過去她到底是礙著他什麼了?竟讓他對她有如此異乎尋常的反感?
坦白說,小時候的她是對他依賴了點兒,或許也真的給他帶來一些不大不小的困擾,但在他那段苦悶生澀的青春期裡,所擁有的記憶幾乎全都是和她有關的。
他在躲躲閃閃中,度過了他的少年時期,而她卻在他的逃逃避避中,失去了她最純真的童年。萬里不過是渴望有個哥哥可以呵護著她,她也是真的將他當自己哥哥一樣的敬愛尊重;但是他呢?卻是對她不屑一顧,若真要追根究底,到底是誰欠誰多一些?
一想到這點,允晴的心猶如自由落體般地直直墜落,他不禁又看了萬里一眼,恰巧她也抬起頭來,兩人四目相對,隨即又各自錯了開去。
他見到的不再是一雙充滿歡欣與期待的眼眸,她那深邃的雙瞳裡彷如被投入了兩錠陳年古墨,有種濃得化不開的陰鬱與深沉。
這一刻,他全忘了萬里妖女的可怕,只記得自己是如何欺負她,也就更覺得虧欠與愧疚了。
允晴沒有開口,只是摟上了她的肩頭,給予她實在的支持。
也許,把悶在心底的話說出來,再大哭一場她會覺得舒服點。 當他的手擱上她肩膀時,她側過臉朝他微微一笑,感激他的支持,隨後視線又飄向遠方。
「就這樣無憂無慮的活到了十五歲,我一直都是很快樂的,直到有一天半夜,我聽到爸爸書房裡傳出很大的聲音,我起床去看,書房裡亂成一團,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看到媽媽披頭散髮的拿了爺爺留下的花瓶,砸向爸爸。
爸爸的頭破了一個大洞,滿臉都是血,媽媽還不肯讓爸爸去醫院,繼續拿東西丟,爸爸不斷的罵媽媽是神經病,抓著媽媽的頭髮往牆壁撞,媽媽一直叫一直叫,爸爸還是不肯停……」
說到這,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眼眶也紅了。
一向將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夏媽媽,與永遠西裝筆挺、高高在上的夏爸爸,兩人扭打成一團!?他光想像都覺得驚心動魄,可想而知身為女兒的她,心底會有多麼的混亂與驚惶。
「一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媽咪跟孫媽媽常常聊著聊著就哭了的原因。」她閉上眼睛,讓自己約略沉靜了會兒,平息了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才再睜開眼,「之後,爸爸難得的天天在家,但他們幾乎天天都在吵,就這樣吵了一年多,媽咪手腕上全是一道道自殘的痕跡,人也變得很憔悴、很神經質,還說要帶我去北海岸那邊跳海,因為以前爸爸就是在那裡向她求婚的。」
他可以想像,那對她來說,會是多麼可怕又漫長的一年。
才十五歲的女孩,能夠承受這麼多嗎?
「知道我為什麼叫萬里嗎?」她沒來由的問了這一句。
允晴默然地搖搖頭,從小他就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女孩,會取個這麼男性化的名字。
見他不答,萬里逕自地說下去:「其一是為了紀念,萬里是爸爸向媽求婚的地方;還有,因為爸爸希望我是個男孩。」
「嗯。」允晴應了一聲表示明白。
「爸爸一直想要個兒子,偏偏媽生完我之後就沒再懷孕了。後來,當爸爸外面那個女人幫他生了個兒子之後,他才決定要跟媽攤牌。」
萬里揚起頭,眼神裡有著一絲自怨,嘴唇卻倔強地抿著,「他們吵架的內容全都是我,所以我在想,如果沒有我,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聽到這,允晴再也忍不住地將她擁人懷中,「妳怎麼可以這麼想?」
「除了這樣,我還能怎麼想?」
她說得很輕很輕,但對他來說卻是震耳欲聾的巨響。
「為什麼不找我?」
「我……」
她也想找啊!
在那段爭執吵鬧的日子裡,有多少次她都想要找他,但卻沒有他的電話號碼,又不敢問孫媽媽,更不敢打擾他。況且,他遠在台南,就算聯絡上了又能如何?他能幫得上什麼忙?能讓她爸媽不要分開嗎?
「那次我回來,妳可以跟我說啊!」
「我怕……」她抬起了小臉,遙望著遠方。
「怕什麼?」他不明白,「妳有什麼好怕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妳有什麼事應該找我才對嘛!」
她幾不可見地扯了扯嘴角,不帶喜怒哀樂的說出了當年的心情,「我怕你覺得我煩,整天纏著你,像陰魂不散的幽靈。」
這幾句話好像……好像很熟悉……
允晴一口氣干了另外半瓶啤酒,微暈的腦袋驀地想起了,那句話是他跟同學所說的。
「妳聽到了?」
他無頭無尾的問句,也只有她聽得懂。
「嗯。」她點點頭,淡淡的說:「其實你說的也沒錯,被我那樣纏著不放,任何人都會覺得煩。」
「萬里,我……」他想解釋,可他並不想因此而說謊,畢竟他的確是為了躲避她的糾纏而逃到了南部。
反而是萬里掉過頭來安慰他,「別這樣,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所以他才更心疼。
「從小,每個人看到我,都會露出巴不得把我抱進懷裡的表情,只有你不是,或許潛意識裡,我希望你也像他們一樣,才會老是黏著你吧!」說完,她還朝他笑了笑,想假裝自己不在乎。
允晴不忍見她委曲求全的楚楚可憐模樣,有點氣惱,「妳為什麼總是這樣,什麼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攬,不讓人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