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換上睡衣,拿起本書半躺在床上。這是他三十年來的習慣,不看書他是沒辦法入睡的。
他又用遙控器打開CD機,讓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低低的在四周奏起,他不想太大聲,不想影響隔壁的人。
雖然——他知道左右隔壁都沒有人。
左邊,以哲臥室,右邊是可欣。可欣今夜並沒有來到。
傅太與可欣間有自己的聯絡方式,可欣來與不來,傅太掌握得極清楚,她們母女倆每天總講上幾小時長氣電話。
眼睛有點累,合上,把書本平放衣胸前休息一陣。他聽見開門聲。
這樣推門就進來的人只有母親傅太,其他總絕不會如此放肆。 「還不睡?」他閉著眼睛問。「通完你們的長氣電話?」
沒有回答,腳步聲一直走到床邊。
詫異的睜開眼睛,整個人幾乎從床上跳起來——穿著性感睡衣的明柔站在床前。
「你——」他滾到床的另一邊。
明柔趁勢坐下。
「今夜我睡這兒。」她笑。
「不——」他跳下狀。「回去,回去,媽咪看見不好。」
「有甚麼不好?我們連兒子也生了。」
「請——遵守你的允諾,」以戰的臉居然通紅。「回你臥室。」
「不。我一定要留在這兒。」明柔已半躺在床上。
「你趕不走我。」明柔說。
「你——」他又急又怒又啼笑皆非。「發甚麼瘋?你——吃錯了藥。」
「難道你不想?你不需要?」她挑逗似的。
「你——」他用力頓一頓腳,轉身旋風般衝出臥室,衝進以哲空著的那間房,並立刻鎖上房門。
這明柔——明柔——
明柔呆怔的坐在以戰床上,她做夢也沒螟到以戰的反應會是這樣激烈!她山為頂多他拒絕,誰知道他當她洪水猛獸般的逃開,他——怎樣變成這樣?反常至此?
然後,她慢慢下床,慢慢走出以戰臥室,走廊上一片空寂,甚麼人都沒有,每間房都緊閉,只有她與她的滿腔難堪。
以戰竟這樣拒絕她。
這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多過她以前思想的總和。想到從前,想到現在,想到將來,她無法不擔心。
以戰已變成一個離她很遙遠的陌生人,陌生得已完全不能瞭解他。
她該怎麼辦?他會不會在三年之後真的跟她舉行婚禮?或是只在敷衍她,拖到三年之後不了了之?但是他又給她一半屬於他的財產,對她這樣慷慨——她真的完全不懂了。
第二天強打精神預備上班,發現以戰已先她離開家,他竟不願與她同進同出?
在公司的電梯裡,她碰到可欣。
可欣沉靜安詳如昔,只是失去了昔日那份超凡脫俗的怡然自得,失去以哲以後,她就變成這樣,但她依然美麗。
「嗨,可欣,」明柔誇張的。她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這麼誇張。
可欣只微笑點頭並輕聲說「早」。
「今天你回『傅氏』?或你家公司?一明柔又問。
「『傅氏』。」可欣總是淡淡的。「中堅通知我今天開會。」
電梯門開,她們相偕走出來。
「中堅這陣子總陪你吃午飯?」明柔說。
「也不是每天。」可欣的情緒、言語就是平靜得波紋不生。
「其實我和以戰都歡迎你來小飯廳午餐。」明柔故意這麼說。
「謝謝你們。有機會我參加你們。」
沒有再說話的機會,各人回到辦公室。
十點鐘開會,各部們主管都聚集在會議室,為了一單大生意.大家發表意見,討論到中午仍沒有結果。
在這類似的會議中,可欣一向很靜、很專心的聆聽各人講話,不多發言,有一份刻意的置身事外狀——也不是「事樸」,而在邊緣,她不想投入太多。
她知道自己站在甚麼地位,知道該做甚麼或不該做甚麼,很冷眼旁觀。
整個會議過程中,男人們都努力發言,可欣敏感的覺得有一對眼睛一直盯看她,那是明柔,她知道。
但是明柔——為甚麼?
散會時以戰和中堅邊走邊講,可欣悄悄溜開,明柔卻追上她。 「一起午餐?」明柔拉著她。
「我在『鋪記』訂了位了。」可欣婉拒。
「我也去『鋪記』,換換口味。」明柔表現得熱心而雀躍。
可欣不能拒絕,只得由她跟著。
「你喜歡這兒的菜?」點好菜,明柔問。
「無所謂。我不講究食物。」
「你一直這麼淡然,世界上彷彿沒有甚麼東西能吸引你。」
可欣但笑不語。
「我很好奇,可不可以告訴我你上次去而復返的原因?」明柔問得突然。
可欣呆怔,不知道該說甚麼?
「以戰真在日內瓦機場遇到你?怎麼可能這麼巧?你不是說在東京嗎?」明柔連串的問,完全不放鬆。
「我不想再提這件事。」可欣平靜又直接的說.「我自然有我的原因,與大家無關,我不會說出來。」
「你真的在日內瓦?」
一是。」
「以戰——事前知道?」
「當然不。」可欣笑起來。「中堅告訴我,他循著航空公司買票和班機的線索一站站的追尋出來的,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以戰——很幫你。」
一那是因為以哲,他同胞弟弟。」
「以哲和以戰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像,」明柔想說甚麼,又在猶豫。「你曾經有錯覺嗎?」
「沒奇,也不會,」可欣吸一口氣。」我對以哲有感覺,與對以戰完全不同。」
她說得斬釘截鐵。
「以哲在時當然不會,現在呢?」明柔笑得相當虛偽。「看見以戰你會不會吃驚?會不會嚇一跳,以為他是以哲?」
「這麼問是很可笑的事,」可欣已經猜到明柔的意圖。「以戰永遠是以戰,以哲永遠是以哲,就算百分之九十九相似,也還有那百分之一的不同,怎麼可能以為?」
「這樣很好,真的很好,」明柔看來放心了。「有時候女人的錯覺——很可怕。」
可欣微微皺眉,不再言語。
明柔今天硬跟著來是有目的,是想警告她不要有錯覺,不要把以戰當以哲,她十分清楚。
「你——沒有不高興吧?」明柔語氣一變。「我這人說話太直,說錯了你別怪我,你知道我是無心的,我們是自己人。」
她愈是多話,可欣愈是沉默,一直回到公司,她都沒有再啟齒。
「沈小姐,傅先生找你,」一進公司,詢問處的女孩就說.「找得很急。」
「我立刻去見他。」可欣一向公事公辦。
「我也去。」明柔緊跟著。
她們同時走進以戰辦公室,以戰本想講甚麼,一眼看到明柔時就停下來。
「你找可欣甚麼事?」她搶著問。
「沒有……我已讓中堅辦好。」以戰沒有表情,冷淡客氣的說:「請回吧!」
可欣轉身就走,明柔留下。
「因為我在所以你不說,是不是?」
「不要太敏感,的確中堅已辦妥。」以戰說。
「不要看見我就皺眉,我不是那麼惹人討厭吧?」明柔尖銳的。
「小心眼是女人的致命傷。」
「能不小心眼嗎?你對別的女人比我好十倍、百倍。」
「請注意,這兒是辦公室。」他提出警告。 「你不給我面子,我為甚麼要給你?」
「我們不必針鋒相對,你的要求我都做到了,還有甚麼不滿?」他像忍無可忍。
「你心知肚明。」
「我們曾經有協議」
「我要推翻,不要守活寡。」
「無理取鬧。」他漲紅臉。
「我可以向任何人公開,請別人來評評我們誰有理。」
「你總這樣.到底有甚麼原因?」
明柔的臉紅」陣白一陣。
「如果我證實了這件事,傅以戰,我和你永遠沒一兀沒了。」她氣沖沖的離開。
以戰心中深沉歎息,他的擔子幾時才能背得完?
下班了,也沒甚麼重要公事,以戰像生了根般坐在辦公室裹不肯走。
中堅走進來,坐在他對面,靜靜的望著他。他恍若未聞,沉在很深很深的思緒中。
時間悄悄從身邊溜走,暮色從窗外湧進來。他們就這麼對坐著已超過四十分鐘。
突然間,以戰好像夢中醒來,看見面前的中堅,十分意外。
「你怎麼在這裡?」
「坐了四十分鐘。」中堅看看表。「告訴我,以戰,你到底有甚麼心事?」
「沒有,怎麼會有——」以戰誇張的。「我只是在想——我們去喝杯酒。」
中堅姿式不變,視線不變,這更今以戰不安,他站起來又坐下去。
「這陣子公司賺了不少錢,你是知道的。」以戰說「我在想——還可不可能有更大突破。」
中堅笑起來,分明笑他不說真話。
「對不起。」以戰終於舉起手投降。「剛才我想一些私事。」 「以戰,無論公事私事,希望我都能替你分擔。」中堅誠摯的握住以戰的手。「我來香港就是這一目的,幫助你。」
「是——」以戰十分感動。「有些事沒有辦法分擔,十字架是要自己背的。」
「你心中的十字架是甚麼?」
「但願我能告訴你。」以戰看來內心掙扎得十分厲害。「中堅,如果我能說,你是唯一一個可以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