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含菁。
是他拼湊了五年,急欲想再見到的容顏,而今,她卻是如此真實地站在他的面前!
赤兀揚激動地步下台階,急著要與魯含菁相認之際,驀地,一個小小的身影從他身後躥出,衝到魯含菁面前,喊道:「娘——」
芽兒倏地撲進宛兒的懷裡,磨蹭著宛兒,就像是小女兒在跟娘親撒嬌似的。
赤兀揚當場愣在原處,不再往前。
他聽到當魯含菁聞到女兒身上的尿騷味時,忍不住又念了芽兒兩句,「還在尿床,你連自個兒都照料不好,怎麼還這麼不知天高地厚地進鬼城來,賣身為奴?」
他還聽到芽兒天真地回答魯含菁說:「是叔叔准許人家進城的。」
芽兒邊說還邊伸手往他的方向比了比。
魯含菁昂起臉,對上了他的眼。
她朝著他一笑,繼而又去看芽兒。
芽兒笑咧了一張嘴,對著宛兒說:「叔叔說讓我管他的食衣住行呢!」
「是嗎?」宛兒跪坐在地上,順手打理女兒的發。
她僅用單手便利落地將芽兒的頭髮梳齊。
而一向好動的芽兒一反以往坐不住的習慣,乖乖地挨在魯含菁的身邊讓娘親幫她梳頭,她一邊讓娘梳著頭,一邊叨叨絮絮地說了一些有關鬼城的事。
說到有趣處,她們母女倆便笑成一團,那景象猶如一幅畫,而這一幅畫卻是他赤兀揚從沒機會享受過的天倫之樂。
原來五年前,他逞一時的怒氣,所喪失的便是這些嗎?
赤兀揚的目光如火炬般地直盯著宛兒瞧。
宛兒被他的視線灼得面頰生熱。
這人怎麼這般無禮,就這麼大刺刺地望著她,像是要將她的臉燒出兩個窟窿似的,宛兒避開赤兀揚無禮的目光,帶著芽兒去找當初買她的人。
宛兒將芽兒當初留下的那袋銀子還給年總管,說了一句對不住。「芽兒還小,貪玩又不懂事,這些天來給各位惹麻煩了。」她鞠了個躬,向他們聊表抱歉。
她從頭到尾都避開赤兀揚的目光,像是此一生,她從不認得他這號人物似的。
年總管被魯含菁行此大禮,整個人一時變得很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魯含菁的態度雖然與以前一般的清冷,但在這清冷中又帶著距離、客氣與生分,活像她是另個人一樣。
「堡主——」年總管轉過頭詢問赤兀揚的意思。
赤兀揚步下台階,接近這個折騰得他幾近發狂的人兒。
她看他的眼神竟是如此的陌生——
她當真不認得他了嗎?
他攫住她的下頜,強迫她看著他。
「你是誰?」他打顫的聲音彷彿是從靈魂深處問出,多情得讓人感傷。
宛兒那清澄的眼無畏無懼地與他深遣的眼眸對上,她回答他遭:「我是芽兒的娘。」
「名諱?」
「霍氏。」
「我問的是你的閨名?」他無意知道她嫁的人姓什麼叫什麼。
赤兀揚突如其來的怒氣,讓宛兒感到吃驚。
這人喜怒無常,如果芽兒留在他身邊,只怕會有腦袋不保的一天。頓時,宛兒的恐懼一掃而空,她就像只母雞似的護著芽兒,迎面對上赤兀揚灼灼逼人的目光。
「宛兒。」她說出她的閨名。
是宛兒,不是含菁!
赤兀揚失望地歎息一聲,原本攫住宛兒下頜的手像是失去力量,陡地放開。
他的表情仿如遭人重擊,顯得既落魄又失魂。
宛兒清澄的目光對上他的失魂落魄,心口竟緊緊地一揪,有了不捨的痛意。
她窮其一生,從沒見過有人的表情竟是如此的淒惶哀絕,宛兒放軟了口吻,請求赤兀揚,「讓我們母女倆離開,芽兒還小,不適合服侍堡主。」
宛兒將手裡拿著的一袋銀子原封不動地奉還。
赤兀揚沒有伸手去接,他愣愣地望著宛兒,不懂沒有關係的兩個人,為何會有這麼相似的面孔?
她真的不是魯含菁嗎?
赤兀揚的眼宜勾勾地望著宛兒。
如果她不是,那她的斷臂、她的相貌卻又與魯含菁如此雷同,這又作何解釋。
但倘若她是,那麼當年死在他懷裡的人兒又是誰?
赤兀揚盯著宛兒瞧,想從她的眼裡看出些端倪。
她的眼無畏無懼,落落大方地迎向他的審視。
她的表情、眼神都不像是在做假,難道她真的不是他牽掛的人?
他該放她們母女倆離開,畢竟,鬼城從不強人所難。但——赤兀揚的視線移往芽兒,望向她那小巧可愛的面龐,他發現對於她們母女倆,他竟有一分難捨的情感——像是與生俱來似的。
他向來就獨來獨往慣了,從沒有歸屬的感覺,而這對母女竟讓他有了家的眷戀——這又是怎樣的天意?赤兀揚不明白。
他望著宛兒母女倆,而眼中的眷意更深了。
「我允許你們隨時可以離開。」他說:「但芽兒頗得我的緣,如果霍夫人不嫌棄,可否讓令嬡留下來小住幾天??他開口留下芽兒,卻沒留宛兒!
鬼城內的眾弟兄們聽到赤兀揚的話,莫不大吃一驚。
「堡主——」年總管以為赤兀揚就這樣要讓宛兒離開。
赤兀揚卻揚起手,打斷年總管的話,靜待宛兒的答案。
人家都好意相留了,宛兒能拒絕嗎?
「好、好吧!芽兒就留在城內住個幾天。」宛兒答應了。
「那霍夫人呢?」赤兀揚又問。
「我、我當然是先走一步。」她預備先回家。
「霍夫人是嫌棄鬼城是個小地方,所以不願留下來照顧親生女兒?」赤兀揚故意曲解宛兒的意思。
害宛兒只能急匆匆地解釋說:「不,不是這樣的。」
宛兒實在不懂這鬼王是怎麼一回事,剛剛他明明沒有留她,她怎麼好意思說她要留下來照顧芽兒?這會兒他倒好,光明正大地指責她拋下稚女,放著不管,打算自個兒先打道回府。
唉!這人怎麼這麼難伺候?
「倘若堡主不嫌我們母女倆住在這裡麻煩,那麼,我與芽兒就在這叨擾堡主幾日。」宛兒礙手局勢,只好自己開口要求留在鬼城。
赤兀揚這才揚唇而笑。
只是,他那笑隱藏著一抹令人心驚的弔詭,宛兒乍然撞見那抹笑,心裡竟黑壓壓地聚合著一股說不出的緊張,像是她待在鬼城是非常不智之舉,好像近日之內即將發生什麼大事似的。
突然間,宛兒有點後悔提出暫住鬼城的提議。
不知赤兀揚是有意抑或是無意,他竟將宛兒母女倆安置在含風館。
含風館內清幽雅致,內有佛堂、主榻、偏榻以及一個待客用的小廳,踏出川堂,走出主屋,只見佳木茂盛、奇花綻放,再走數步,漸向北方移去,便是後花園,那兒有大株的梨花,闊葉的芭蕉,轉過假山,視野便開闊起來,而「養心亭」便立於其中。
見著此番奇景,宛兒胸口翻騰著一股怪異的感覺。
這景、這亭,她彷彿似曾相識——
「娘、娘——你瞧瞧這兒有蝴蝶呢!」芽兒在亭子外隨著蝶兒轉。
一名婢女手裡端著兩碗冰鎮蓮子湯前來。
當銀兒乍見霍夫人的一剎那,端盤上的蓮子湯險險翻倒。
那是魯含菁姑娘嗎?!銀兒覺得分明就是,可怎麼堡主愛魯姑娘愛得那般深刻,卻認不出來?不僅如此,在堡主傳喚她服侍霍夫人之際,還特別交代要她別將霍夫人當成魯姑娘。
堡主不許她胡亂認主子,但——眼前這個人分明就是魯姑娘啊!教她怎麼能不認?
銀兒禁不住情緒上的激動,咬牙顫抖著。
宛兒察覺到銀兒的不對勁,主動出聲詢問:「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蒼白?」
宛兒拿出手絹,撫上銀兒的臉。
她臉上的表情盈滿了關懷之意,但銀兒卻感到無比震驚。
魯姑娘從來不曾主動與人如此親近過,而霍夫人的主動示好並沒有讓她感覺到貼近,只覺眼前這個人除了面貌之外,竟陌生得讓人起疑。
莫非這個人——真的不是魯姑娘?!
銀兒亂了。
她的臉色因困惑而益顯蒼白,宛兒將銀兒手中的蓮子湯接過來,再叫芽兒擦把汗、喝蓮子湯。
銀兒從來沒見過魯含菁的臉上有這麼多表情過,可現下——抱著芽兒小姐的那個人臉上的表情雖然淡淡的,但可是笑臉盈盈,充滿著母慈呢!
而且——在這當口,霍夫人還輕輕地哼著曲子。
哼曲!
那是魯姑娘從來不曾做過的事。
魯含菁向來只彈琴,不哼曲,:所以,眼下這個人只怕真的不是她的魯姑娘了。
銀兒幽幽地歎了口氣。
聽見銀兒的歎息,宛兒的內心深處的某根弦竟莫名地受到牽弓I,她抬頭望了銀兒一眼,見到銀兒臉上有淡淡的愁緒。
剎那間,宛兒臉上閃過一絲令人費解的歉意。
銀兒沒看到,但一直在監視宛兒的赤兀揚看到了。
「調查得怎麼樣了?」
次日晌午,出城去的年總管回來,便與赤兀揚關在書齋裡密談宛兒的身世。
「聽說五年前,霍家夫婦倆才定居於猛虎崗山腳下,他們平時深居簡出,街坊鄰居們也不知道霍家的身份背景。」年總管將他打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訴赤兀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