渙散的眼光因她的影像而聚合,是夢?是幻?還是真實?
奕麟脹痛、亂如棉絮的腦子難以清醒運作。眼前的人兒立體分明得不像在作夢,如秋日晴空般澄澈的眼眸裡滿溢著溫暖的關懷和微微的心疼.他驚喜交加地抬起右手摸向她的臉,在證實是她本人後,乾澀的眼睛登時燃起狂喜。
一道道狂猛熱流混合著觸電般的酥麻感覺,自他灼熱的指頭傳向她,掀起體內莫名的狂喜浪潮。顥雲呆呆地凝視那兩泓暗藏著極樂和閃耀著驚喜的深幽潭眸裡,感到神魂顛倒,心頭小鹿亂撞。她本能地想掙開他由眼光和體熱交織成的熾熱情網,奕麟卻倏地捉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走。
「小姐,藥拿來了。」月眉悅耳的聲音緩和了兩人間一觸即發的熱情。
顥雲羞極地垂下眼瞼,幫著月眉將他扶起,親手將藥丸送進他口中,在碰觸到他柔軟、濕熱的唇瓣時,心跳得更快,臉上的紅暈熾熱地往周圍擴散。
奕麟乖乖地吞下藥丸,在顥雲扶他躺下時朝她伸出手。
「我該回去了。」她輕輕握住他的手,低頭說。
奕麟的心頓時空虛不已,病毒不但令他的身體軟弱,也讓他的心格外脆弱。他還記得數星期前和顥雲在馬廄的重逢,當他發現她就是新來的女醫生時,心裡掠過一抹狂喜。當她將小馬接生出來,眼裡湧出夾雜著喜悅和驕傲的淚水時,他情不自禁將她摟進懷裡安慰。他原以為那一切只是一時衝動,直到現在看到她,他才不得不承認心門早已為她開啟,所以才會忍受不了她的「遺棄」。
「你的病不礙事的,只要燒退就好。」顥雲以為他是擔心病情,委婉地解釋。
奕麟只是以更加灼熱的眼光默默懇求她,薄抿的唇瓣乾澀地吐出命令,「留下。」
顥雲不肯定他這句話真正的意思。她以眼光探詢他,答案是他將她柔白的小手按壓在胸口。
他胸膛傳來的溫熱令顥雲一時間口乾舌燥了起來,產生了一種不屬於醫生和病人間的情愫。她知道她讓心逾越了,卻任憑理智怎麼苦口婆心也喚不回飛向他的感情。尤其是在他如此虛弱、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她怎麼忍心對他說不?
「姜醫生,少爺要你留下,你就留下來吧。」管家一向唯主人之命是從,「少爺是金枝玉葉,現在病得這麼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醫生,你一定也不忍心拋下少爺吧?」
「管家伯伯,你剛才不是說你家少爺身體健康嗎?這點小感冒他挺得住的。」月眉以專業護士的立場道。
「你懂什麼?」管家瞪了她一眼。「再強壯的人,也抵受不住病魔侵襲。少爺平常是很健康,所以一旦生起病來便會特別嚴重。他現在還發著燒呢,萬一轉變成肺炎或燒壞腦子怎麼辦?」
「你若是擔心這點,我留下來看護。讓小姐回去……」
「少爺又不要你留下來,再說你留下也沒用!」管家輕蔑地瞪視月眉。「你只是護士,懂什麼?少爺需要的是醫生的專業知識。」
「看護病人是護士的職責,不是醫生的。管家,你別搞不清楚狀況。」
「誰搞不清楚了,我……」
「別吵了。」奕麟呻吟一聲,拉著顥雲的手貼到臉側,苦惱地皺著臉抱怨,「我的頭快炸了。」
「我幫你按摩一下。」顥雲徵得他的同意,以指尖溫柔地按摩他的太陽穴附近.奕麟發出滿足的歎息聲。
「月眉,你先回去吧。」
「小姐,那怎麼可以?」月眉憤慨地道。「你也是金枝玉葉呢,我不能放你一個人在這裡。還是你回去,我來照顧他好了。」
顥雲還不及回答,奕麟已發出模糊的哀鳴聲抗議。
「聽到沒?少爺要的是醫生,不是你。」管家在一旁幸災樂禍地道。
月眉惱火地瞪他。「你家少爺要什麼是他的事,我不能不顧著我家小姐的健康。這幾星期來她又忙又累,現在又要她熬夜看護病人,在這種情況下,若被傳染了感冒,怎麼辦?」
「她是醫生,她……」
「醫生也是人啊,可不是神仙!」
奕麟心裡矛盾,一方面捨不得放顥雲走,一方面又不忍心害她生病,陷人天人交戰中。
「月眉,你別擔心,我還挺得住。」顥雲放不下奕麟的病情,心裡有了決定。「就這一晚而已。你先回去,我要是支持不住,會跟管家要間客房休息。」
「小姐……」
顥雲不理會她的抗議,繼續交代,「門窗要鎖好.自己小心點。搞不好明天你起床時,就看到我回家了。乖乖聽話,不要跟我爭。」
「好嘛。」
月眉不情願地嘟著唇離開後,顥雲溫柔地幫奕麟蓋好被子,坐在床頭陪他。直到他屈服於疲憊的倦意沉入夢鄉,她才接受管家的好意,吃了一碗熱騰騰鮑魚粥。
剛過夜半,奕麟便開始發汗,顥雲協助管家幫他擦淨身子,換過乾爽的衣物,又餵他喝了碗粥,才讓他重新睡下。
折騰了大半夜,天色漸漸變亮。乳白色的晨曦穿過窗簾透露出破曉的消息。顥雲深深注視奕麟恬靜的睡臉,滿足地愛撫他臉上放鬆的線條,輕歎了口氣。
誰料想得到呢?
她愛憐地看向病人的眼光頓時湧起一抹羞澀。
在紅塵中尋尋覓覓了這麼多年,卻在青山之間被觸動真心。這是什麼樣的一份緣?
她轉動僵直的頸子,想起到山上開業前兄長的一番警告。他要她小心「山頂黑狗兄」,她還曾信誓旦旦表示她不是到山上談戀愛的,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不知不覺間,奕麟的形影已人侵心房。
這算是愛情嗎?
顥雲也不太確定。或許這份感情還有待時間考驗、理清,但此時此刻,她發現儘管身體疲累,心靈卻有種滿足的充實感。
愛上奕麟的感覺絕對不壞。
就不知道她大哥又會怎麼說了?
※※※ ※※※ ※※※
「暮雨蒙階砌。潛心漸移,轉添寂寞,點點心如碎。
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畢竟教人怎生是!前歡算未已。
奈何如今愁無計。為伊聰俊,銷得人憔悴。這裡悄睡裡,夢裡,心裡,一向無言但垂淚。」
貞華鶯聲燕語般的誦吟將顥雲從發呆狀態喚醒,她睜著茫然的眼眸困惑地瞅住正捧著書本、一臉興味望著她的好友。
「你在念什麼?」
貞華揚了揚手中的詞集,「黃庭堅的『歸田樂引』。」
「貞華,你懷孕了,要注重胎教,別一天到晚看那些傷春悲秋的詩詞。」顥雲輕咳了聲,端起玫瑰花卉圖案的骨瓷茶杯放到唇邊,腦海裡依稀浮起貞華剛才念的什麼怨你、戀你、恨你、惜你……為伊聰俊,銷得人憔悴……像被人說中心事般,雙頰漸漸染上紅暈,而貞華刺探的眼光又盯牢她不放,顥雲不禁有些惱羞成怒。
「你看著我幹嘛?〞她放下茶杯,蹙眉嘟唇。
「我在研究何謂『眉翠薄,鬢雲殘』。」
「亂講。」顥雲心虛地撥了撥額前的髮絲。「我記得我的眉毛還滿濃的,頭髮也很整齊。」
「嗯,那麼說我該研究的是『兩蛾愁黛淺』,『不知心恨誰』囉?」
「你……別把那些詩詞用到我身上!」顥雲難堪地轉開臉,秋夜星河般的眼睛浮起一層薄霧,濕濡的眸光襯得她翠黛顰、朱唇輕顫的蒼白小臉楚楚動人,教人看了直為她心疼起來。
貞華不是很清楚顥雲這幾天怎麼了,脾氣變得暴躁易怒,動不動便發呆地想著心事,那兩道如山色般的蛾眉老是輕蹙,害得成天跟她在一起的人也被她身上的低氣壓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從宋家牧場回來的早上,精神和心情都還不錯,怎麼隨著時日的消逝,情緒直往下坡走?
到底是什麼原因?
貞華支手托腮,研究顥雲蒼白憔悴的粉頰,深思起來。
顥雲輕咬下唇。雖然快下午四點鐘了,陽光依然熾烈,連坐在露台遮蔭處都可以感受到暖烘烘的溫度。
手遮在眉際遠眺晴空,藍澄澄、無邊無際的一大片,只有絲縷被拉得長長的如棉絮般的浮雲,好個艷陽天!
但她的心情卻像在下雪,跟外頭的明朗和熾熱宛如是南北極和赤道的對比。
心情為何這麼糟?
一抹淒滄浮現眼眸,濕濡的眼光無神地凝視草地上亮晃晃的陽光。
原本以為他是有情的,誰料到幾日來沒消沒息。
那天清早她從牧場返回診所,十分肯定奕麟將有所表示,誰知道從送她回來的吳建方順道帶回一日份的藥量回去後,牧場那邊再沒捎來要她複診的消息。
前天下午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向陪同被釘子釘到手的同事前來應診的吳建方詢問宋奕麟的病情,吳建方立刻打開話匣子侃侃回答:「頭家嫌吃藥會讓他頭暈腦脹,只想躺在床上昏睡,第二天醒來時便不肯再吃了。我早上看到他時,他看起來很好,除了閉緊嘴不說話外,一點都不像生病的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