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身已斷,她以鞘為劍,他一愕,剛劍柔鞘,習劍一定程度者練鞘,她的劍術有這麼好嗎?
「……六車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不熱不熱……又忘了,直接跳過,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雷霆萬鈞,氣貫星月,劍似飛龍。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好像背倒了?跳過跳過……」她專心一意在背,一直背,有時一句話重複了三次以上。
突地,她以身領劍,無聲無息,「喀」地一聲,某個極細微的爆裂不動聲色地響起,聞人不迫不顧肩頭遽痛,運掌出招。
藍影從天而降,一時讓他以為藍天下地,隨即,他發現那飄逸瀟灑的藍影竟是聞人劍命,還來不及錯愕,又見他身若流水托住李聚笑的腰身,同時出掌接下他的掌氣。
一氣呵成,連眼都來不及眨上一下。
聞人不迫瞪大眼。
「你還要再打下去嗎?」他冷冷問。
「舅舅,你……」
「我從沒說我不會。」台下喧鬧無比,他彷彿完全沒有聽見,就這麼拂袖收掌。「我跟她,一輩子,不涉江湖,莊裡的事就由你擔待了。」
聞人不迫張口欲言,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掌。
「舅舅,你突然出手,是助我,還是助她?」他輕聲問。
「你說呢?」
「你連這都看出來了嗎?」他的右肩隱隱作痛,只怕肩骨已裂,若再打下去,也許李聚笑贏不了他,可是,也不會讓他多好看。
舅舅下場,是為他保留面子吧。
「外公到底藏了多少功夫沒教啊……」
「不管有多少,終究他還是逃不了一死。」
聞人不迫聞言,猛然一震,然後搖搖頭。
聞人劍命也不再多說話。每個人的去處不同,他聽見劍鞘落地的聲音,往她看去。
「師兄,今天好熱啊……」
「我知道。」他柔聲道。
「原來大師父教我的劍術這麼厲害……」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以前師父一個彈指,就能讓她跪很久的,搞了半天不是她太弱,而是他太可怕。
難得地,聞人劍命唇邊勾起有趣的笑來:
「你想當江湖俠女?」
「俠女?我可不要。我這一生,只想當師兄的……嗯……」小臉又紅了,細聲道:「伴侶。」
一輩子不離不棄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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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裡,兩抹人影靜悄悄地走出聞人莊——
「準備好了嗎?」
「嗯。師兄,真不打聲招呼再走嗎?」
「打什麼招呼?人不見了,自然知道咱們離開了。」
「師兄,你真會記仇啊……到底,師侄做了什麼,讓你答允比武招親?」
「他跪著求我,我不答應他就跳河自盡,我可憐他才允下的。」
哇,真的記仇記得很深啊,連這種毀壞聞人不迫名聲的閒話都說得出口,師兄他真的很火大呢。
「如果我打不過,師兄你也不知道我這師妹功夫如何,萬一我輸了,那你真要娶嗎?」
「你要真輸了,就讓不迫去娶。」他很平靜道。
真的真的太狠了!印象裡從沒見過他火成這樣!她甚至敢說,若真走到這路子,聞人不迫不肯娶,師兄他也會將那個可憐的師侄押上床生米煮成熟飯。說到底,外頭紛亂的傳說都是假的,真正的事實是,聞人莊莊主被其舅壓得很死。
「那,師兄,咱們不會回來了嗎?」
「不會。」
那語氣像是連小住都不會回來,就這樣一輩子終老白雲山。
藍白天雲,終老一生。她微微甜笑,該慶幸他對她還沒那麼絕情哪。
她翻身上馬,遲疑了會兒,將大師父的寶劍繫在背後,輕踢馬腹,跟上前頭的人。
「師兄,你不是忘了在白雲山上的生活嗎?萬一不習慣,那怎麼辦?」
「……那我就專心在你身上吧。」
「耶,我身上有什麼好值得專心的……」滿面通紅,心口微顫。他想做什麼啊?芙蓉帳暖度春宵,她好害臊哪——
「有我照料著你,你的身子遲早會如常人。」
原來是這樣啊,害她又不小心胡思亂想了……她略感失望,不過很快打起精神,笑道:
「我已經夠好啦——」
「延長壽命,延長與我在一塊的日子,不好嗎?」
她聞言有點訝異,明明他是「生死有命」的人啊。看著他俊美的側面,她輕啞笑道:
「師兄,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她細聲問:「師兄,它日我若離世,你會難過嗎?」
他凝視著前方,並沒有答話,就在她以為得不到答案時,他答了。
這個答案只有她聽見,而後她微微淺笑。
即使如此,她還是很想拜託老天爺,一定要讓師兄比她晚歸天啊!哪怕只晚上一天都好。不過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她怕他一火起來,她的下場會跟師侄沒有兩樣。
「師兄,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她小心翼翼。
「嗯?」
「我偷了大師父的牌位,我想讓他回到白雲山上,有你有我陪著他。」像以前一樣。
他先是靜默,而後柔聲道:
「你大師父必然歡喜得很。」
她聞言,笑顏逐開,一拉韁繩,與他雙雙消失在街頭的盡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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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狠啊……」聞人莊門口,高大的男子咬牙切齒地目送:「就這樣走了,連句話也不留下,夠狠!」
「莊主,不必太過悲傷。」歐陽罪趕緊安慰:「反正舅爺本就無心於江湖,他在聞人莊……並不合適。」
「你說得也是,縱然他功夫再好,光憑他那孤僻的性子,一定會得罪江湖不少前輩。對了,阿罪,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我躲在祠堂裡,你找著我?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再叫你阿罪了。」
「記得。」怎會不記得?他十歲入莊,與莊主同齡,初時感情還不錯,後來發現莊主時常鬧失蹤像是有秘密一樣,到最後,不再喊他阿罪,而是歐陽,彷彿在彼此之間劃上一道距離。
「閔總管說你很敏感,每回我娘或其他人喊你一聲『罪』,總像在提醒你的身份,他要我小心注意,所以,那一回我壓力過大在祠堂裡痛哭失聲,想你必也跟我一樣受著不高興的事情,於是,我從此喊你『歐陽』,現在,我注意到了,喊你一聲阿罪,你已不再難受。」
「……原來如此啊……」這也是閔總管從沒告訴他的小秘密之一嗎?歐陽罪不禁動容。
下一刻,他整個身子被人抱住——
「嗚嗚,阿罪,以後我只剩下你了,嗚嗚嗚……連舅舅也拒絕了我,聞人莊的重擔我必須挑下去,我有多辛苦啊……你身在聞人莊,能瞭解我的也只有你了,嗚嗚,以後你可不能成親生子,要不然我再無處可發洩了,今早那混帳華師傅又來,說江湖上又出了一名新高手,我若有興趣砌磋,他可以引薦,真他娘放他的狗屁……」
歐陽罪默默撇開青綠的臉,很哀怨地往街頭的盡處看去。
以後,他絕不會再聽人秘密的,真的,他對天發誓……嗚,他也很想哭啊。
尾聲
白雲山上——
細碎的足音由遠而近,隨即笑意十足的聲音喊道:
「師兄!」
三十出頭的青年坐在岸邊垂釣,神色平靜,薄唇微揚。
「師兄,咱們還要躲嗎?得躲到什麼時候為止啊!連家也不能回的。」
身子順勢滑進他的懷裡,藉著他的陰影遮去萬里無雲的熱度。
「他們走了,咱們自然回家。」
「每年總要躲個好幾次,我遠遠看歐陽罪,老覺得他好像愈來愈憔悴了。」
「當上總管總是要勞心勞力的……你喝醉了?」他眉頭微皺。
「喝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她滿面通紅,眼神迷濛,唇艷欲滴:「師兄,你可別生氣,我得趁我快睡著前,跟你說一句話……」
「一句話?」什麼話讓她得借酒壯膽?
她摟住他的頸子,在他耳邊靦腆笑道: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師兄,現在,我只記得這兩句呢。」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她搖搖頭,頰面半埋他的肩頭,小聲喊:
「師兄……師兄相公……相公……相公……相公……」
他好氣又好笑。一直以為她喊他師兄已成習慣,成親之後也不改稱謂,搞了半天是她害臊。
她沉睡在他懷裡,睡得很熟,這一睡,只怕又要兩、三天了。
身後有足音接近,他立刻將釣竿藏起,一手抱起她,飛身過河,頓時隱沒在林問,徹底斷絕任何的往來。
湛藍天空一望無際。白雲山上,終年雲霧環繞,遠遠看去,彷彿破雲頂天。不論經過幾百年,江湖如何流轉,這座山,始終不變。
藍天白雲,終老一生。
後 記
水月是小春,在《吉祥娘》跟《情意遲遲》中出現過。由於怕人誤會她跟義爹是一對,所以特此申明,水月,從來就不是主角,在《吉祥娘》中被莫不飛打傷後,逃出天水莊,來到了白雲山(請大力讚美,作者筆下的世界是共通的,沒有幾次元之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