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使得全身的力氣像被抽乾似的,他軟倒在鋪著香暖的錦衾裡,感覺到馬車緩慢了下來,估料已經進莊子裡了。他可以聽見隱約的人聲自窗口傳來,渾噩的腦子除了絕望,仍只是絕望呀。
萬福掀開車簾時,看到的就是他捧著頭呆坐的模樣。年輕的小廝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恭敬的低聲道:「少莊主,請下車。」
謝鋒鎏欲言又止的看著他,萬福接著道:「少公子的意思是請您先回洗劍院梳洗,再去見莊主。」
肯給他梳洗的時間?這個姚靜還挺懂得做人的,是不想讓他在父親面前太狼狽吧!他沉默的跟萬福下車,這時候天光從霧氣中燦亮起來,一株綴滿大紅花的山茶就開在通往洗劍院的垂花門邊。
腳步沉重的走向所住的院落。離家有半月餘,沿途栽種的花卉輪替競放,端的是李花嬌、杏花俏、桃花艷、芙蓉雅……看得人眼花撩亂,他的心情卻抹上一層灰。
這層灰是再美的花顏都擦拭不去的,這層灰任再清淨的湖風也吹不開,這層灰是逐漸燦起的晨光所照不透的,這層灰……
他忽然有種轉身逃開的衝動,但寢室的房門被僕役關上,萬福絞了條溫熟的毛巾為他拭臉,伺候他更換衣物。
「少莊主……」
侍僕送上香茗,他坐在銅鏡前端著杯子發呆,萬福為他重新結上髮辮,他情不自禁的輕撫向曾被摑一掌的臉頰,紅腫的掌痕到哪去了?如冠玉的臉顏儘管有些蒼白,卻一如往昔英俊,再找不到象徵著恥辱的手印。
昏沉的腦中有絲殘餘印象,那個自稱是他弟弟的姚靜曾命人為他上藥,他還記得臉上的清涼舒適感覺。
真希望他受創的自尊和自信也有同樣的良藥可以醫治。然而,謝鋒鎏清楚的知道,昨晚烙下的傷痕怕是一輩子都抹去不掉了。
「少莊主。」在萬福的催促下,他沒精打彩的走出洗劍院,老遠就看見擎天莊的總巡院查中野迎了過來。
怕他逃跑嗎?竟要莊中武功僅次於父親與二叔的查中野前來押人?謝鋒鎏苦澀的揚起嘴角,強烈的屈辱感席捲全身,只得緊握住拳頭,控制自己想要發狂怒吼的衝動。
昨夜的出醜全讓查中野看見,不曉得這位從小看他胡鬧到大的查叔會說什麼。幸好他保持著昨晚至今的一貫沉默,只朝他道:「隨我來。」
令他意外的是,查中野並沒有帶他朝前廳走去,而是跨過一道自滇池引進來的人工溪流,往父親所住的松雲院。
不知是不是他太敏感,路上的氣氛顯得凝重,好幾次他想開口問查中野,但話到嘴邊便梗住了。越過了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的護衛們,他被帶進內室,一抬眼便見到姚靜,睜著黑白分明的靈秀眼眸注視過來。
「大哥,鋒鎏來了。」
柔和的醇厚嗓音傳來,他定睛瞧向聲音的主人,擎天莊的二莊主夏孟哲就坐在床側。他的目光越過他,落向床上閉目休息的長者,震驚像無情的巴掌摑向他。
發生了什麼事?
眼前的場景太出乎他意料了。
在他的想像中,父親必然是威嚴凜然的坐在大廳的主位上,等著訓斥他這個不肖子。可為何這出他早已習以為常的父子會戲碼不像往常在大廳上火爆搬演,反而轉移到瀰漫著濃烈藥香的臥室?讓他像個跑錯舞台的戲子,忽然間不曉得該怎麼演出了!
「快過去呀。」
姚靜在他耳邊的低語,有如暮鼓晨鐘敲醒他昏然茫惑的腦袋,他快步走到床邊。
「爹?」乾澀的聲音自緊繃的喉頭擠出,他不敢置信的瞪視著那張蒼白如紙的臉龐,心臟驀地抽緊。才半個月不見,被江湖人士譽為雄踞西南武林的雄獅的父親,怎會變得這樣?
謝擎天聽見兒子的呼喚,勉強撐開眼皮。獨子臉上不可錯視的憂慮與無措令他心頭刺痛。他忽略他太久了,如果他肯聽義弟的話,或許情況不至於演變至此。
「鎏兒……」
「爹……」酸熱的情緒猛地衝到眼睛,謝鋒鎏雙膝一軟的跪倒在父親床前,像個孩子般無助的伸手握住他虛弱的手掌,顫抖著嘴唇,表情淒惶。「您怎麼會……」
「說來話長……」謝擎天抖落一朵苦笑,急促的喘息了起來,夏孟哲憂急的蹙起眉。
「大哥,你身子骨仍虛,先喘口氣,其他事我來跟鋒鎏講。」
謝鋒鎏聞言,悲憤的轉向他。「二叔,我爹怎會變成這樣?」
「鋒鎏,你冷靜點聽我說。」夏孟哲先安撫他的情緒,才沉重的接著道:「三天前,你父親去棋盤巖赴與笑天堡堡主呂笑天每三年一次的約戰--」
「爹是被呂笑天……」他難以相信,兩人往常都是不分勝負,點到為止的結束約戰,何以這次……
「不是。」夏孟哲搖搖了搖頭,「大哥與呂笑天的約戰向來點到為止,這次也相同。只是在他們以內力比試時,突然出現了個蒙面人偷襲。」
「怎麼會?」謝鋒鎏困惑的問,「據我所知,每次比試都有二叔和查叔領著擎天莊菁英隨行保護,至於笑天堡方面也有高手在旁戒備,那名蒙面人是怎麼突破一莊一堡的高手偷襲爹呢?」
夏孟哲與查中野聞言都羞愧的低下頭,前者聲音瘖啞的道:「鋒鎏,是二叔對不起你,沒有盡到保護你爹的責任。對方先派人挑釁守在要道的兄弟混亂我們的耳目,趁眾人分神之際,一躍而上棋盤巖迅速下殺手。等我和李巖警覺到,雙雙趕上棋盤巖,只看到那人一掌拍向呂笑天背心,渾厚的掌力先是將你爹震得朝外飛去,我只來得及接住他。」
「那呂笑天和兇手呢?」
「等我餵了你爹救命藥丸轉頭一瞧,只見李巖抱著他師父呂笑天為他輸送內力,兇手已經逃之夭夭。」
夏孟哲雖說得輕描淡寫,但能在三大高手的警戒下上棋盤巖偷襲後從容逃走,足見此人功力之高。
「我爹現在……」憂慮的心情如今只有空間容納父親的安危,其他人、事只得以後再說。
「大哥的傷勢雖然沉重,但總算撿回一條命,只是……」
「只是怎樣?」他顫抖著唇問。
夏孟哲深深看他一眼,表情沉痛的道:「大哥經脈受損嚴重,如今內力全失,如果沒有妥善的治療仍有性命之危,我打算送他到藥王谷養傷。」
「藥王谷?」他聽了一怔。藥王谷是武林聖地,聽說,藥王不僅醫術過人,武功同樣深不可深,他的妻子玄機仙子更精通奇門八卦,谷內不僅遍植藥草,也充滿要人命的機關,是以再兇惡的狂徒也不敢輕攫其鋒。
「是。藥王已經允許我們進谷了,所以……」夏孟哲邊道,邊扶起謝擎天的身體,讓他能枕著堆高的枕頭勉強坐起。「鋒鎏,這就是你爹急著召你回來的原因。我必須陪你爹到藥王谷休養,擎天莊就交給你了,你可要好自為之。」
「不……」他慌亂的搖頭,看向父親。
「鎏兒……」謝擎天緊握住兒子的手,儘管有太多的不放心,但孱弱的身軀根本容不得他說不。「莊子要交給你了……」
「爹……孩兒扛不起呀……」事到如今,他只得向自己承認,他一直是個任性、不懂事的兒子,以為父親能庇蔭他一輩子,從來沒想過要獨自撐起自己的天。
「扛不起也得扛!」謝擎天對兒子的孬樣感到悲憤,都到這種時候,他還不肯振作起來嗎?「爹是再也護不了你了。鎏兒,該是你像個男子漢的時候!」
「可是……」他空空的腦袋根本不曉得該怎麼當男子漢呀。絕不是像以往般只懂得花天酒地就行,莊中的生活營計、擎天莊在武林的聲望、還有偷襲父親的兇手……這些都得他來做,問題是他不知道怎麼做呀!
看兒子捧著頭難過的樣子,謝擎天的心刀割般的疼,連忙向義弟求助。
夏孟哲喟歎了聲,他是早有準備。「靜兒過來。」
被點到名的姚靜心不甘情不願的來到床前。
謝擎天欣喜的望著他,對兒子道:「孩子,知子莫若父,我也曉得以你現在的情形是扛不了這個重擔,所以爹都幫你安排好了。我們到藥王谷後,武事方面你可以仰仗中野,其他方面就得聽靜兒的話了。論起文韜武略你是樣樣不如他,幸好靜兒念在你二叔的份上願意留下來幫你。」
靜兒?他狐疑的抬起頭,發現那雙清澈卻又神秘的黑眸正以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回視過來。
「他是……」這個疑問壓在胸口有一整晚了,謝鋒鎏看向父親與夏孟哲尋求解答。
「靜兒是你二叔的孩子,他深得藥王夫婦的真傳,這次是看在你二叔之面才出谷相助,委屈自己拜我為義父,並願意留下來襄助你接掌擎天莊的莊務。鎏兒,你可千萬不要辜負為父的安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