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升好一簇熊熊的火時,嚴峻也抓來四條肥美的大魚,正在清除魚的內臟。
「哇!吃完了這些魚,我們晚餐不必吃啦!」她吞了吞口水,把圍在腰膝的方兜片解下來給嚴峻擦拭濕冷的手腳,接過他手上的魚,插上樹枝,放在火上烤。
嚴峻被她開心的表情感染出一絲笑意,默默穿好靴子,雙手放在火上烤。
他一向就不是多話的人;在兄弟姊妹間,他向來就是最安靜的那一個。若不是他混著回鶻族的出色五官實在太吸引人的話,他肯定是所有主子裡最不起眼的人了。
他不是不愛理人,只是話不多,有時跟他講了老半天話,也不見得能得到他等同熱血的響應。所以其它話多又活潑的兄弟們便沒什麼耐心跟他玩耍,反正知道他不愛熱鬧攪和,有什麼頑皮的事兒也不會找他參與,隨他一個人玩兒去。
可是嚴峻的沉默,在活潑開朗的米素馨眼中看起來卻是不一樣的。他很敦厚,性情沉穩,當別的少爺成天在玩時,他就已經在牧場幫忙做事,努力學習了。沒有人要他這麼做;身為隴州第一牧場的少爺,每天錦衣玉食的,在嚴家辦事跑腿的夥計何止上千人,哪還需要他這份尊貴的人力幫手?他唯一的功課是學做大生意,而不是泡在自家馬廄成天做著粗活--每個人都這麼想,只有米素馨不。
以買賣牲口為營生的人怎麼可以不瞭解牲口?想要談成大生意,大把大把的賺進銀兩,總要養出比別人更健壯的牲口才得以賣得比別家牧場好吧?不然憑什麼去與人競爭呢?全國又不是只有嚴家一戶在經營牧場營生,隨隨便便養出牲口,買方就非買不可的。所以她覺得嚴家有人願意進入牧場跟著僕役做粗活,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雖然說可支使的僕役那麼多,可是當主人的若完全不瞭解工作的內容,如何進行監督?如何評定每個人工作成效如何?又要如何判定優劣的考核?公平的給予獎懲,才是讓牧場經營得更好的力量。
對僕役的績效考核一旦失去標準,無從認定,那這座牧場就完了。養了一大堆人,不過是養來敗亡這座牧場而已。一千名的能手可以讓牧場財源廣納;一千名的惰手卻足以讓最最賺錢的牧場在一夕之間垮掉。米素馨並不大瞭解養馬的事,但她是米世昌的女兒,對人的管理有著深刻的體會;這一點,她的想法與嚴峻不謀而合。
峻少爺在幾年前跟她說過他觀察出來的隱憂,他發現嚴家牧場的牲口品質已經不是隴地第一了。她是不大瞭解他從何而來的見解,因為中原來的商人,總是第一個造訪嚴家牧場,以嚴家的馬為第一選擇。可是峻少爺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她反正就是挺他到底。
這宅子裡最瞭解峻少的人,如果她認了第二,肯定沒人敢認第一。所以他們是天生一對,當夫妻最恰當不過啦……嘻!如果爹娘聽到她心裡的想法,一定會敲她的頭,大聲斥責她不害臊的。
他的沉默對她而言毫無妨礙,在等魚烤好的空檔,她自行想了好多好多事,一點也不必峻少搭理。只要他不想說話時,她就會給他完全的安靜。峻少只要知道無論如何,她都會陪在他身邊就好。
「好了,妳快趁熱吃。」嚴峻將最大的那條魚遞給米素馨,她最愛吃熱呼呼的食物了,可能是怕冷的關係,只要食物冷掉了,她就會哇哇叫。
「謝謝。峻少,你也吃嘛。」她很快的張大嘴吃了一口,完全沒有身為嚴氏牧場一朵花的自覺,動作非常粗獷豪邁,不知嬌柔秀氣為何物。
嚴峻點頭,也取了條魚吃。在這種忙碌的日子實在不該跑來山丘上做這種事。原本他也是沒這個打算的,只想懇切的跟素馨好好談一談那件放在心底苦惱了很久的事,談完就要回去了。可是一上來這兒,就不免想到這池子裡養的魚正是她的最愛,這些魚兒養了一年,如今正肥美,不烤給她吃說不過去。
所以當他發現自己浪費了許多時間時,魚兒已經上架開始烤了。
「我們吃快一點,這種偷閒出來吃魚的事,切切不可以讓大人知道,不然我的頭又要被我爹敲著玩了。」她很快吃完一條,又伸手取了第二條,臉上的笑容好甜好大,就算沾了一臉的油漬,還是美得緊。
「我……不是為了烤魚才帶妳來這裡的。」他的胃口沒有她好,畢竟心裡有事;而這事,再也藏不下去了。
「哦對,你好像有話要跟我說。」她點頭。「這些日子以來為了忙三少要成親的事,我們都沒空見上面、說上話,我也有一肚子話憋得緊,一直想找你說說的。好,你先說說,你想跟我說什麼?」正忙著吃,如果現在搶著說話,烤魚一定馬上就冷掉了。
「素馨,我--」嚴峻頓了一下,想躲開眼的,卻逼自己一定要直視她。「我一直無法將妳當成妻子看待。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和我最好的朋友結成夫妻。」
「對呀,剛開始我心裡也是覺得怪怪的,不過經過這些日子的適應,我習慣後,其實心裡好開懷,可以跟自己最好的朋友當夫妻,真是再好不過啦!」
她猛點頭,臉蛋悄悄的紅起來,不想給他看到,覺得羞,於是低下頭裝作正在挑魚刺的樣子。
「素馨,我沒辦法適應。」他濃眉無力的凝著,看到她害羞的樣子,心裡正在發慌,也疼痛了起來。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說下去。但如果他現在止住了口,不去抗拒的依從別人的安排,那麼事情就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情況,他與她都不會快樂的。
「呀?」米素馨顧不得害羞,聽出他聲音裡的悲傷,急急抬頭看他,想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恨不得可以馬上幫他分擔所有的愁擾。「你怎麼了?阿峻。」
在嚴家,主僕分際很是分明--因為米總管是個很講究規矩的人。小時候她常叫他阿峻的,後來在父親屢次苦口婆心的糾正(其實是打她手心)下,她改口了,從此叫他峻少。可是有時候她還是會脫口叫他阿峻,只要她覺得他需要她的支持鼓勵或幫忙時,她會叫他阿峻,讓他知道兩人是同一國,不離不棄的。
「素馨……」他看著她,開口說話成了一種艱難,但還是咬牙將話說出口:「我們……不要當夫妻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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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要當夫妻好嗎?
請妳聽我說,我們別當夫妻好嗎……不,不是我不喜歡妳,我喜歡的,但喜歡並不表示就得當夫妻……妳是我最好的朋友,妳一定會瞭解的……妳仔細想過了就會知道,我們的友誼不該毀在夫妻生活上……素馨,求求妳別哭……我不想讓妳哭的……不是這樣的……我就是太珍惜妳、太珍惜這段情誼,所以才不希望跟妳成為夫妻……我們不要成親,就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好嗎?
好嗎?好嗎?好嗎……
為什麼好朋友不可以當夫妻?他說不行,可她想不透為什麼不行……
為什麼他說他就是太喜歡她,所以才不想跟她成親?但她也是因為太喜歡他,所以覺得兩人能結婚,一輩子生活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為什麼同樣是出於喜歡的心情,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
她不知道!她想得頭都快破了,卻還是想不透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嚴峻說她是他的知己,而她曾經也是這麼自得的認為著的,可是如今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是他的知己,因為她一點都不瞭解他。
至少她一輩子也想不透如果他真有他說的珍惜她,那為什麼會覺得兩人不該結婚?他真的喜歡她嗎?那這種喜歡未免太過傷人!
是她太年輕,所以沒有深沉的智慧來參透他高深莫測的想法嗎?可是峻少也不過才十八歲,大她兩歲而已啊,如果她是小孩,那他也是。
她最好的朋友不想娶她,這讓她心好痛。
這半個月來彷彿踩在雲端一般的日子,在昨天輕易被峻少的一番話給打落地面,跌得滿臉塵土,滿心的痛。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裡的,也不記得昨天有沒有遇到誰,讓誰看到了她淚流滿面的情況?
她趴在床上,魂兒都不見了。除了流淚之外,什麼感覺都沒有,像是死去了一般。
有人在敲她的房門,想是娘來叫她起身幹活兒了。
天亮了,她知道。自己的眼睛紅腫得可怕,她也知道。該出門做事了,她更是明白。既然她每月都從總管爹爹手中領過月餉,當然得做事。
她不是千金小姐,雖然跟小姐、少爺們一同玩到大,但她還是一個小奴婢;縱使她自任是某位少爺的知己好友,但身份並不曾提高過。她的身份是由雙親的身份而定的。以前她就知道這個道理,也不曾羨慕過那些少爺小姐的好身世,因為她是個開朗知足的人,得意著自己父母親是嚴宅裡不可或缺的好幫手,對自己衣暖食豐的生活無比滿意,根本沒想過要當什麼高高在上的主子。反正大家都玩在一塊,什麼主子僕人的身份階級沒看在眼內,覺得沒差多少嘛。她的阿爹會在她頑皮時拿籐條打她手心;老爺子也會在教訓兒子時,拿家法打得他們吱吱叫,形狀還更淒慘咧。所以小時候她覺得沒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