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這次她把雪瓷湯匙在海碗邊敲得震天價響。
他嚇了一跳,像是猛然發現有敵軍大舉偷襲入侵,銳利的黑眸警覺地掃視四周,最後落在「兇手」身上。
「我可以請教你到底在幹嘛嗎?」他很不高興公文看到一半被打斷,眼角的紋路微微抽搐。
一旁服侍著的婢女見狀不對,背貼著牆壁像守宮一樣偷偷溜了,就剩下不知死活的冰娘兀自對他微笑。
「相公,你還記得我是誰嗎?」她甜甜地問道。
他看起來像是有一瞬間的迷惘和苦思,隨即很不習慣地道:「你是……焦冰娘,我的娘子。」
他努力要做出再自然不過的神情,可是卻失敗了。
從軍的理智告訴他應當接受這個平空出現的妻子,但是在情感上卻難掩陌生和不自在。
雖然忘了過去與她曾有過的半月情緣是件非常不光明磊落的行為,但是一想到他們目前只需維持名義上的夫妻,他就忍不住一陣釋然和輕鬆。
冰娘聽到他的回答,鬆了口氣,「幸好你還記得。」
「我不至於連這點記性都沒有。」他語氣頗受傷。
「我怕殘留的冰心七葉藥效偶爾會再發作一下。」她搓著小手,連連乾笑。
「這並不好笑。」他瞪了她一眼。
記憶出現斷層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當他發現該記得的不記得,不該忘掉的卻忘掉時。
她連忙斂起笑容,「抱歉。」
他微點了點頭,像是接受她的致歉,隨即繼續埋首在厚厚卷宗裡。
冰娘很懷疑,他今年真的二十九,生肖屬猴嗎?他全身上下有哪一根骨頭、哪一絲感覺混舌發靈動的猴子牽扯得上關係?
若勉強要扯上點關係,冰娘倒覺得嚴謹沉著的他跟佛家裡「勿聽」、「勿視」、「勿言」那三隻石猴挺像的哩。
因為不是很餓,冰娘慢慢地吃著飯,開始有閒暇心緒仔細研究起對面這個男人來了。
反正他也不跟她說話,從坐下來到現在瞥她的次數單用一隻手就數得出來。
真、無、聊。
冰娘一下子瞇眼,一下子用白眼,拚命想要激起從軍一些些反應,可是任她眼睛眨到都快抽筋了,他還是恍然不覺,依舊啃著他那些繁瑣的軍務,然後大口大口地吃掉面前的菜。
最後冰娘索性放下筷子,雙手支著下巴歎氣。
「嗯?」他竟然聽見了,眼光從紙沿邊打量著她,「怎麼了?」
「沒有。」除了她悶到快喊救命外。
幸虧她不是真嫁給他,要不然成天對著根木頭,不悶死也會發霉。
「那你怎麼不吃飯?」他不解地望著她。
「吃吃吃。」她趕緊拿起筷子。
從軍一臉滿意,繼續全神貫注在軍務卷宗上頭。
冰娘悄悄扒著飯,趁覷偷偷打量著他,不過她很識相地沒有再試圖找他講話。
夫,無趣的男人,她之前怎麼會誤會有他做相公也不賴呢?
可見她一路逃亡久了,除了吃不好、睡不好之外,看來連腦子都病得不輕。
不過再仔細想想,這種平靜互不打擾的生活好像也不錯。
冰娘的心情轉好,胃口也開了起來,端起碗拚命朝滿桌菜餚進攻。
第三章
吃飽穿暖睡足,人生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嗎?
日上三竿還躺在軟綿綿床褥上的冰娘,望著頂上淡絳色的輕紗小羅帳,慵懶甜蜜地傻笑著。
真是作夢也沒想到,能夠過這樣的好日子。
如果爹娘在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能吃到好飯菜和睡到輕軟舒適的床。
冰娘的笑容緩緩斂起,一抹悲傷悄悄進駐了眼底。
阿爹和娘……
她現在終於明白阿爹在臨終前細細叮囑的用心了,大將軍真的是一個善良寬厚有義的人,難怪阿爹要她無論如何都要到京城來投靠他。
可是就算再舒適的生活和再可口的美食,都沒有辦法消弭她良心上深深的慚愧與不安。
咦,說好要報答人家的,怎麼現在還躺在床上混?
她慌慌張張坐起身,稍稍理過衣裙後就往外走。
服侍她的丫頭敏敏愣了一下,連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夫人,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她頓了一頓,有點羞澀地道:「我想找將軍,陪他聊聊。」
敏敏困惑地道:「可是將軍不在呀。」
「不在?」她想起來了。「哦,對喔,他上早朝去了。」
「而且將軍說不准什麼時候會回來,有時候三更半夜才回來,有時候甚至就睡在兵部大堂不回來了。」敏敏語重心長,「唉,就算是鐵打的人也禁不住吧。」
「他怎麼那麼愛幹活兒?」她長這麼大從未見到過像他這般忙碌苦命的人。
居住著二十幾個少數民族的雲南是知名的「歌舞之鄉」,有白族、納西族、僳族等,當然也有像她這種白族與漢族通婚,擁有兩種不同血液與傳統的人。
在老家時,平常大家忙著田里或林子裡的活兒,但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且幾乎月月都有少數民族舞蹈的盛大節慶,村村寨寨都有屬於他們的美麗曼妙舞蹈,舞蹈和歡樂已是如詩如畫,花樹繽紛的雲南的特色之一。
所以她很難想像一個人怎麼能夠錯過這麼燦爛的陽光,舒服的清風,還有溫柔的月光,成日將自己綁在一桌子滿滿的公文前面?
冰娘發自內心的疑問還真考倒了敏敏,只見她撓著耳朵,摸著下巴,偏著頭想了很久,最後很抱歉地道:「夫人,婢子很笨,我也搞不懂耶,哈哈。」
後頭的兩聲乾笑惹得冰娘忍不住發笑起來。
「傻敏敏,我只是順口問一問,不是真要你想破了頭回答問題。」她的笑容清甜又舒服,忍不住偷偷擰了敏敏的下巴一記,「敏敏,你真可愛……肉又好好捏喔。」
敏敏小臉微紅,咧嘴一笑,「謝夫人誇獎。只是夫人遠比敏敏美上一百倍,夫人這樣誇讚,害敏敏都心虛了。」
「敏敏。」她有一絲感慨,「其實我反而羨慕你,長得可愛人人喜歡,總比長著一張紅顏禍水的臉要好太多了。」
「夫人怎這麼說呢?」敏敏詫異,艷羨地瞅著她,「哪個女人不想自己比別人漂亮多多,能夠擁有這番美貌可是很大的福氣喔,」
「福氣?」她苦笑。
敏敏不會知道她這張臉為她和家人帶來多麼大的困擾與麻煩,阿爹和阿娘可以說是間接被這張臉累死的……她的笑容整個消失了,只剩下無比的自責和落寞。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希望老天收回她這份美麗。
「是啊。」敏敏沒有察覺到她的異狀,羨歎又嫉妒地道:「如果我長得像夫人這樣好看,一定有好多好多男子會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相信我,那不一定是件好事。」冰娘微微一顫,認真地道:「如果一個男人只要你的美貌,卻不懂得欣賞你的內涵,那麼等到有一天你年老色衰了,他也會很輕易地捨棄你,繼續去追逐下一隻粉嫩青春的蝴蝶。」
而愛呢?真情呢?還有此生不渝的誓言呢?
「我敢打賭將軍絕對不會是那種人。」
「是啊。」冰娘沒來由地一陣沮喪,「那頭遲鈍的大猩猩根本分辨不出美醜。」
聞言,敏敏噗哧一笑。
冰娘揮了揮手,「算了,不提他了,既然他今天不在,那咱們去釣魚吧。」
「釣魚?」敏敏驚訝地看著她。「去哪兒釣?」
「我那天打花園經過,看到池子裡好多好大好肥美的魚兒。」她忍不住偷偷嚥下口水,「咱們釣一條燒來吃,你覺得如何?」
敏敏呆了一呆,隨即想笑又不好意思。「夫人,恐怕不行,那是養在池子裡的錦鯉,恐怕不能拿來吃吧。」而且也沒人拿來吃。
冰娘大大失望了,「啊,那麼肥的魚兒竟然不能吃,那養來做什麼?」
「拿來觀賞用的。」敏敏好意地提醒她,「就是放在池子裡游來游去,還挺漂亮的。」
冰娘忍不住嘀咕,「居然有人養魚來看?要養也養一些能吃的嘛,真可惜,我還想它們那麼肥……你確定不能吃嗎?」
「吃也許可以吃啦,只是聽說不太好吃就是了。」敏敏生怕她一個衝動真的去釣一條來吃。「沒人會想吃錦鯉的,尤其又太貴了點。」
「貴?你是說它們不是河邊撈回來養的?」
敏敏啼笑皆非,「河邊撈不到的,聽說一尾最少十兩銀子呢。」
白花花的十兩銀子,她苦幹實幹也得掙個近半年,所以說人不如魚哪!
「十兩?」冰娘瞪著她,剎那間覺得頭暈眼花,「就那麼一條肥不拉嘰的醜魚要十兩銀子?」
她家中破屋也只賣了七兩銀子,這是什麼世界?京城裡的人果然跟雲南非常不一樣,最起碼雲南山上就沒有人吃飽了撐著花大錢,買一些不能吃的貴魚回家養著看。
看冰娘一臉深深不以為然的樣子,敏敏心有慼慼焉。
「真是太氣人了。」她也覺得那群成天只知道吃的錦鯉實在很欺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