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很高興,不用在我面前笑得這麼得意。」月下輕哼。反正她老早就明白爺爺會將月家所有東西都留給斐知畫,那些身外之物她不在乎,因為她能靠畫春宮圖養活自己,不用吃月家一粒白米。至於她得不到的親情……那麼多年過去了,就算曾有希冀,也早被摧毀光光。
「我希望那個『一切』裡,包括你。」
「當然不包括!」月下立刻吼回來,吠得又響又亮,對著他齜牙咧嘴,蔥白食指殺到他鼻尖,惡狠狠警告他,「我絕對不算在內!你愛怎麼瓜分月家的一切都隨你,就是不包括我!」
月下只要一心急就會跳腳,這是自小到大都沒改過來的習慣。
斐知畫看到一個總像沒長大的月下,還是這麼率性、仍然這麼倔強,只是那個躲在樹洞裡的小女孩變成了艷美姑娘,眉宇間全是柔美風情,外族特有的深邃輪廓使得她的臉蛋比尋常女子更亮眼醒目,偏偏她又不及外族民族的高壯健美,嬌小的身子裡卻蘊藏著不妥協的堅強,讓他……越來越喜愛她。
「月下,你好像比上回回府時要瘦了些?都沒按時用膳?」他忽視鼻前那根殺氣騰騰的纖指,反倒關心起她來。
「呃?」她怔了下。吼人吼到一半,被吼的那方非但沒反唇相稽或是低頭反省,竟還熱忱地朝她噓寒問暖,她一時反應不過,傻憨憨讓斐知畫握握她的膀子,還讓他拍拍她的臉頰,測測她又消瘦多少。
「你都不懂得照顧自己嗎?再瘦下去就快被風吹走了。」
「等等!你管我這麼多做什麼?!你露出那種好像我已經是你囊中之物的獨佔嘴臉做什麼?!我一直一直一直告訴你,我不在你能接收的『一切』裡,就算我變胖變瘦都不容你插嘴,你快跟我說你聽清楚了!」她在曲橋上不斷蹬著蓮足,好似這樣做,斐知畫就會乖乖聽她的命令!
「我聽得一清二楚。」只是聽得進,不等同辦得到。
「聽清楚就好!」她絕不容許他對她有奢想,別忘了,她討厭他!她才不會讓一個她這麼討厭的人喜歡她!她不准!
月下甩頭轉身,柔長青絲拂過他的胸口,芬芳馥郁的髮香是他熟悉的味兒,總是讓他禁不住跟著她,連魂兒都被她勾走——
「你不要再跟過來了啦!回去當你的好徒兒,陪我爺爺作壽去!」她回頭瞪他,不高興他纏著不放,又朝前走兩步,再回首,「你到底要跟到什麼時候啦!」煩死了!
「月下,我方才見你那張春宮圖,發覺你的畫技並沒有師父所想的差,相反的,你牢牢掌握了春宮畫的煽情與情慾,更連人物衣裳上的花緞都仔細繪出來,人物或坐或站,身段柔美——」
「接下來你想說:『可惜差我一大截』對不對?!」她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絕不會這麼說。」
「你只是這麼想而已!」她才不信他會誇獎她!「我才不會因為爺爺不喜歡那幅畫而自暴自棄,我知道自己的畫技如何,輪不到你來批評指教,你畫你的山水畫,我畫我的春宮圖,誰也甭礙著誰。」
「你真這麼討厭我,非要扭曲我一番好意?」斐知畫知道自己從頭到腳都不得她的緣,可是沒想到她這麼討厭他。
「我就是討厭你,比討厭更討厭!不要再跟過來了,否則我翻臉——」她討厭他的臉、討厭他的眼、討厭他的聲音、討厭每一個和「斐知畫」扯上關係的字眼!
「我們這麼久沒見面,多陪我一會又何妨?」斐知畫沒讓她那張板起的臉孔嚇跑,始終與她保持兩步距離。
「你當我是什麼女人,要找人陪不會上瓦子院去嗎?!那裡還能陪吃陪喝陪睡哩!」她又跺腳,不過話說完的同時,她腦中竄過一計,突地笑了,「要我陪你也成,我上哪兒去你就跟到哪,敢嗎?」
她挑釁投來的目光,精明燦亮,眸子間的惡意企圖遮掩在長長扇睫後頭,斐知畫當然看到了,卻淡然一笑。
「當然。你想上哪兒?」只要能與她多相處,上刀山下油鍋,他都跟。
月下彎起粉唇,甜美如蜜的笑靨在他眼裡漾開,如此無邪的俏麗臉蛋卻說出了完全不相符的答案——
「妓院!」
第二章
月下想要惡整斐知畫,就像一個不學乖的劣娃兒拉著眾人眼中的好孩子去做些壞事,就能滿足一些些惡意的快慰。
她猜想,斐知畫這種人,大概連妓院長啥模樣都不曉得,她這只識途老馬就好心帶他開開眼界。
月下為了學畫令人臉紅心跳的春宮圖,時常往瓦子勾欄裡鑽,纏著風情萬種的艷姑娘當主角兒讓她畫,久而久之便與妓院的姑娘、龜公、鴇嬤嬤都相當熟稔。她一出現,不少姑娘笑吟吟朝她打招呼,自然也沒人忽視她身旁的俊雅男子,搶著上前攀住他的臂膀,將身子挨向他。
月下抱著看好戲的心態,要等他被一大群女人生吞活剝,再不,看看他噴鼻血的狼狽樣也挺不錯的。
「你時常來這種地方嗎?抱歉,我身旁有人了。」斐知畫才對月下說了一句,立即幾名姑娘又來,他客氣而婉言地拒絕她們。
「很常呀。燕姊,你今兒個真美。」月下回答他,下一句纏著一名紅衣美艷的姑娘道。
「月下妹子,你來啦。」被喚燕姊的美姑娘笑得艷麗,蔻丹十指滑過月下的芙顏,與她笑鬧。
「燕姊,今天你有客嗎?」月下臉頰被搔癢得咯咯直笑。
「剛送走了陳家倌人。你遲來一步了……不過你身邊這個小哥哥有興致的話,我倒願意陪他入畫。」燕姊風情萬種對著斐知畫輕送秋波。
月下鄙夷瞟過斐知畫,雖然他渾身上下包得紮實,但剝光了也不會有太令人驚艷的光景。「他呀……衣裳脫了也沒啥看頭,我可沒興致畫他。」浪費筆墨紙張。
「可我瞧小哥哥容貌生得極好,一身書卷味兒,好看極了。您有相好的姑娘嗎?若沒有,讓燕兒來伺候您可好?」燕姊粉顏湊向斐知畫,吐氣如蘭,正要勾引他,斐知畫一隻指頭馬上落在月下頭頂,堅定而認真地指著她,月下尚渾然不知,還在一旁東張西望,尋找能供她入畫的鴇姑娘。
燕姊一聲好曖昧的「喔——」拉回了月下的視線。看見燕姊打趣的目光,月下心生困惑,正想問燕姊為何這般看她,燕姊先開了口。
「原來是月下妹子的男人……失禮失禮。朋友夫,不可戲。這道理我懂。」說完便甜甜一笑,扭著纖細的腰肢退場,像只粉蝶地撲向另一名尋芳客。
她的男人?!月下死蹙著眉,腦袋一抬,瞧見那只指向她的長指頭。
「誰准你指我的?!誰跟你有什麼關係?!拿走拿走拿走!」兩隻蓮足又在跺蹬,雙手忿恨撥開半空中的手指,要不是他縮得快,她真會跳起來咬斷它!
「你一個姑娘家來這種地方做什麼?這裡不該是你能來之處——」
看到斐知畫不甚自在的神情,月下才覺得心情好些。
「我來可不是做你現在滿腦想的齷齪事,我上瓦子院的理由光明正大。不過你若想擁香臥軟,自個兒去跟鴇嬤嬤談價,姑娘我有正事要忙。」她逕自上到三樓,推開最後頭那間廂房,斐知畫自然跟了進去。
這處繡房還能嗅到瀰漫在瓦子院裡的脂粉香,濃烈得教人想掩鼻,唯一不同之處是這繡房儼然像書房,陳列於櫃上的藏書量驚人……一點也不像瓦子院裡供人淫艷享樂的房間。
「有什麼正事必須在瓦子院裡辦的?上瓦子院又有什麼光明正大的理由?你不怕被人錯認為鴇兒,萬一遇上尋芳客,被佔了便宜如何是好?」斐知畫追著她問,為她擔心。
月下沒功夫理他的教訓,在圓桌上攤開宣紙,備好筆硯,拋話,「磨墨。」
在斐知畫手裡塞了墨條,月下旋個身,到窗邊拉開窗扇——奇怪的是,這扇窗不是開向外頭美景,而是能瞧見隔壁房的動靜。窗口有薄如蟬翼的絹布隔著兩房,只消凝目去瞧,對房裡的擺設一清二楚。
斐知畫瞧見隔壁房進來一男一女,男人對著女人上下其手,女人嬌笑磨蹭他,房裡淫穢的調笑清晰可聞,絹布亦阻隔不掉太多春色。女人早就知道月下的存在,男人則是猴急到無暇發現牆上的絹畫竟暗藏玄機。
「月下,你在偷窺——」斐知畫看懂了!
「噓噓噓噓!」她快手摀住他的嘴,另只手在自己唇前做噤聲動作,聲音壓低到近乎耳語,「你想讓他們聽見嗎?!要是被發現怎麼辦?!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你到底想做什麼?」他的疑問從她掩在嘴前的指縫裡含糊出來。
他說話時雙唇的蠕動貼在她掌心,騷動著她的肌膚,吐出的熱氣像會燙人一般,她飛快收回手,再想到手心被他的唇舌碰過,她皺著小臉,使勁在他胸前衣裳擦手,彷彿手上沾了多少髒東西似的,來來回回好幾次,直到覺得掌心又熱又燙的感覺消失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