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你作畫的神情,和我一樣,是個愛執筆墨繪的人。」
「嗯……」
閉嘴!閉嘴!閉嘴——住口!住口!住口!
月下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大聲吼出來,可能有,可能沒有,她不確定,只覺得自己像狠狠咆哮過好幾回,每一回都是淒厲尖叫,吼得喉頭發痛、吼得再也發不出聲音,她以為整座月府的人都被她吵醒,但似乎不是這樣,月家的夜裡,還是那麼寧靜,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切不舒服,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切不快樂,沒有任何人像她一樣。
她茫然睜開眼,以為自己還縮在喜房外,可是從迷濛的眸裡看到自己床頂,薄薄的床帳透進光線——她不記得自己走回房裡,也不記得自己睡過一夜,怎麼眼一眨,黑夜變成了白天。
她猛然從床上坐起——
「我在作夢?」她擰痛了自己右頰,痛痛痛,不是作夢。「那一場婚宴是夢?!對,一定是這樣!所以我才覺得夢裡迷迷糊糊,什麼都像假的,什麼都不真實,原來是夢——」她心情大好,有種一掃陰霾的開心,她揮開床帳,隨手抓過花紗外衫套在身上,不顧外頭飄著雪,像只雀躍的鳥兒,振著興奮的羽翼,飛著要去向斐知畫說著她昨夜作的怪夢,然後兩個人一塊取笑她的異想天開——
畫房的兩扇門板又被月下拍開,然後,正咧著笑臉準備要喚出他名兒的她愣住了。
耳邊傳來一陣彷彿被頑童一腳踢進的皮球給砸破的琉璃瓦片碎裂開來的聲音,劈哩叭啦、鏗玎匡當,散落滿地……
書房裡,已經有對早起的鴛鴦在裡頭濃情蜜意,兩人共執一筆,同畫一幅畫,那女人霸佔了她向來的位置,她靠著的胸膛是她的,她手背上包覆的溫暖大掌也是她的,那耐心教導著的聲音,也是她的!
「師妹,怎麼不先敲門再進來?」斐知畫的視線甚至連抬也不曾,與新婚妻子一併注視著畫裡的梅花,口氣有禮得疏遠,帶著淡淡的責備,責備她打斷了別人的耳鬢廝磨。
「師妹……早。」梅香羞怯怯地向她招呼,不一會又縮著肩,「知畫,你別在我耳邊吹氣,好癢呵……」銀鈴般的笑,禁不住自強忍抿起的粉唇裡幸福溢滿出來。
月下唯一有的反應,就是快手將兩扇門板重新拉回,把眼前看到的那些全關回門後。
「還在作夢……對,還沒醒過來……」她深深呼吸,想等待片刻再打開房門,這樣方才裡頭那個亂七八糟的夢境就會消失不見……雙手緊緊攀著門框,她看著打顫的十指,發覺它們竟然害怕得無法聽她命令。
如果再度打開門,裡頭的新婚燕爾就會消失,那麼現在一字一句沒問過她願不願意聽,卻大剌剌侵佔她聽覺的蜜語調笑又是怎麼回事?
她失去了所有勇氣,真的不敢再眼睜睜看一次幸福美滿的畫面,頹喪地收回手,腳卻像生了根,任憑她左掙右扎,也無法讓自己離開原地,只能一遍又一遍聽著斐知畫對梅香訴說的每句愛語……
第九章
這個冬天好長好長,長到幾乎像無止無盡,長到似乎永遠到不了春天。
又冷又凍人的,不舒服……
月下捧著飯碗,不肯離開躺椅,不肯從被子下鑽出來與大家並桌用膳,她覺得這樣窩著才能讓身子暖和,至於嚥下了什麼,她一點也不在意,就算碗裡的菜先一步被她吃完,現下只剩白飯一堆也無妨。
沒有人會挾菜給她,就連以往唯一會的那一個,也對她視若無睹。
說不難受是騙人的,一直以來他都會討好她,知道她喜歡吃什麼、討厭吃什麼,挾魚肉來會先挑刺、挾青菜會將她不愛的蒜頭撥開,只要有他在的飯局上,她的碗裡不會有光扒白飯的慘景。
那時她不知好歹,將這些當成驢肝肺,現在淒涼嚼白飯才明白可貴……
月士賢已經放棄教訓月下的不端莊,放任她隨便去了,他心情正好,不想為了一個丫頭而破壞此時大家庭的和樂融融。
「冷嗎?」斐知畫百般關心地問。
好冷。月下賭氣不回他,只在心裡說。
「我脫件軟裘給你。」
不用你假惺惺,我不稀罕,我有厚棉被就夠了。月下冷哼。
「道什麼謝,你的身子現在已經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我還擔心你有孕在身,這個冬季要怎麼熬過去。」
飯碗摔了一地,一大團白飯叭噠黏在織毯上,沒捧牢碗的月下瞠目結舌,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
「有孕?!她懷孕了?!不是才成親沒幾天,她眼下就懷了胎,那、那表示……這個女人背著裴知畫胡搞瞎搞,才上了花轎就已珠胎暗結,直接讓斐知畫升格當爹,欺負他好講話,硬要他同時接收大人小孩——」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呀!知畫和梅香成親一年,有子嗣是天經地義,你亂扣什麼罪名?!快跟梅香賠不是!」月士賢巨掌拍桌,震掉好幾支竹筷和調羹,原先飯廳裡的好氣氛蕩然無存,所有目光都指責地落在月下身上,尤其是一旁梅香咬著手絹,委屈地強忍哽咽,斐知畫說盡好話在安撫她時,大家的責備變得更濃。
「成親一年?」她又茫然過了一年?這一整年,她做了什麼?想了什麼?說了什麼?她還是不記得,一點也不記得呀!
「裝什麼傻!跟梅香賠不是!」今天沒聽到一句像樣的歉意,看他怎麼跟她罷休!
「沒、沒關係,師妹是無心的……我相信她沒有惡意,就算所有人都誤解我,只要知畫信任我就好……」嬌泣的嗓可憐兮兮哽住,聽者無一不跟著她擦眼淚。
「月下怎麼這麼說話,她不知道名節是女人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嗎?」師兄師弟們嘀嘀咕咕。
「她這回真的太過分了!瞧,知畫師兄動怒了……那是當然,師兄那麼疼愛妻子,怎可能容她被月下欺負污蠛。」
「月下,認個錯,跟嫂子賠不是就好了——」
你一言我一語的交頭接耳全蹦跳出來,清一色都替斐家夫婦說話,對抗欺陵梅香的壞女人。
「師妹,請你向我的娘子道歉。」斐知畫一字一句都很重,即使語氣平穩,但殺傷力已經遠遠勝過月士賢拿著手拐子在半空中揮舞的凶狠。
「我……」她直勾勾與斐知畫對望,看見他的不悅以及護妻心切,然後從他眼中,看到自己傻佇的蠢模蠢樣。
喉頭像梗了魚刺,說著話時,那根魚刺就紮了喉嚨,疼得她不敢多說話。
「知畫,算了,你別這樣……」梅香想替月下說情,不想壞了感情。
「我不容許任何人讓你受委屈。師妹,請你道歉。」他疼惜地握住娘子的手,投向月下的視線卻冰冷。
他的句子裡明明有個「請」字,可是聽起來仍是好凶……是因為他的眼神嗎?她想……是的。
「對不起……」月下不懂自己的唇兒為什麼溢出這三個字,當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時,她嚇了一大跳,好像她操控不了自己。她摀住喉頭,好痛……那根魚刺穿透了血膚,連吞嚥都痛不欲生。
「好了,沒事了、沒事了,別氣了。」梅香挽著斐知畫的手,想緩和緊繃。「你不是說要替我剝只蝦吃嗎?幫我,我最不擅長了。」
「嗯。」斐知畫被安撫下來,挾了幾隻蝦到碗裡,替梅香將麻煩的蝦殼剝去,再擱在她面前的小碟。
水……她要喝水……那根刺扎得她好難受。月下無聲央求,可是沒有人聽見她說話,整屋子鬧烘烘的,大家忙著挾菜給梅香,捨不得她餓著。
「那孩子的名兒取了沒?」
「師父,還早的,孩子出世還要六、七個月哩。」小師弟笑著月士賢的猴急。
「不,想好了,男孩就叫月青衣,女孩就叫月緋衣,我和香兒說好了,頭一個孩子從月姓。」
月士賢感動涕泣,「好!好!太好了!知畫,你這孩子有這等心思,師父好欣慰——」
月下從躺椅上爬起來,沒有人看見她,她連褪在一旁的繡鞋都來不及穿,人跑出了飯廳,她的存在與否,沒有人在乎,沒有人投來眼神,似乎她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那裡,她是多餘的,少了她也無妨,絲毫不影響眾人的快樂氛圍。
她下躺椅的瞬間,腳底板被飯碗碎片給刺傷,每跨出一步,就覺得腳底被狠扎一次,她無心去理會,逃開飯廳,跪在池畔乾嘔起來,喉頭的刺,隨著嘔聲就更深更沉地弄傷喉嚨,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嘔也嘔不出,咽又嚥不下。
她俯身在池面,大口飲起凝著碎冰的池水,幾乎到無法再喝下才停止,終於,那扎喉的刺不再,她的吞嚥變得容易,滿嘴的泥味又讓她不舒服地嘔吐出來,再加上她後來才發現自己的左腳鮮血淋漓,有塊碗碎片就狠狠紮在肉裡,她挑不出來,也止不住血,她沮喪垂著雙肩,一頭長髮因為她喝水而弄得盡濕,服貼在她臉頰與衣上,寒意透過逐漸濕濡的衣服侵襲她的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