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要你回去將那十來卷的求親圖全燒乾淨,一幅都不許留、不許私藏,你帶著那些灰燼來,我就開心了!」這個要求當然無理,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介意,介意得要死!
「這麼容易的要求?」怎麼不直接命令他娶她,跟他見外什麼呢?
「你別想隨便燒些紙來搪塞我。」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把求親圖帶過來,讓你一張一張燒,眼見為憑。」
以為她不敢嗎?哼。
「去呀,我在這裡生火等你!」
她給的答案乾脆,他也不拖泥帶水,半刻過去,月下真在桃花林旁升起火堆,斐知畫也捧著比月下所料想更多一倍以上的求親圖回來,腋下還額外夾了個油紙包,裡頭包了幾條生紅薯。
「燒吧。」無論是求親圖或是紅薯。
「我上回在爺爺畫房裡沒看到這麼多卷,哪冒出來的?!」月下在抱怨,討厭看到還有這麼多名美人供他挑選,也討厭他暗藏畫卷,更討厭「他暗藏那幾卷畫就是因為他對那些姑娘全部中意」的念頭不斷在腦間盤旋。
「有些畫卷是師父放在我的畫房裡的。」之前師父塞了許多圖要他有空慢慢挑,他隨手一擱,也沒花時間去看。
「哪幾卷?!」她要先從那幾卷開始燒!
「大概是這些吧。」他一手遞畫軸,一手將紅薯擺進火堆。
月下快手接過,將這些獲得他青睞的美人圖打開來瞧一瞧。
綠衣美人美如玉,拂柳分花的倩影娉婷。哼,先燒。
黃衣美人月牙衫,盈盈望月的容顏嬌俏。哼,輪到你了。
紅衣美人似芙蓉,盤髻簪花的模樣艷美。哼,別急別急,下一張就是你。
「你的眼光真高,全是些絕世美人。」她口氣很冷、很難高興,即使看著畫像在火裡逐漸燒成黑灰,還是想生氣。
「還好吧。」美嗎?他不覺得。
「這樣還不夠美?!」看他對她燒這幾幅圖的反應是無動於衷,可見這三幅圖不是他心儀的姑娘。「再拿過來。」
「慢慢燒,還很多。」他又交出幾幅。
「這個姑娘好美,你挑她了嗎?」她又發現一張充滿危險性的美人兒。
「沒有。」他只瞄了畫一眼,專心去顧紅薯。他記得月下總是喜歡在這個時辰吃些填胃的小點心,平時糕點甜湯少不了,今天改吃烤紅薯吧。
「那這個呢?你瞧她的身段,男人最喜歡這種擁有小蠻腰的勻稱身軀,而且她的胸脯好大,握著的感覺已經很銷魂,要是在床上邊揉邊吮應該也很助興——」像她就老覺得自己雖不平,但也凸得不甚滿意……
「我不介意胸脯小一些。」他順著她的目光來到她的胸口,寬容笑道。
她拉開另張美人圖,「那這個胸脯很小,你很喜歡吧。」
「我本來以為那位是男人。」
「噗。」好狠。她先將幾張已瞧過的圖擱在裙邊,現在火正旺著,不急著把無辜的美人圖全丟進去添柴火;而她心裡的火正消了,因為他表現出來的態度如此淡然,半點也不珍惜這些美人圖,反倒變成反應過度激烈並且耿耿於懷的人是她。
天際間,撥雲見日,像她的心境。
真弄不懂自己怎麼會這樣,全被斐知畫深深影響著,他的一句話,左右著她的喜怒。
「那件事……爺爺原諒我了嗎?」月下突地問。那件事當然是指她和爺爺吵嘴,吵到波及斐知畫,硬拖著他進房——她心裡真正想跟他說的是,她在房裡對他做的那一切,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向他道歉,以及……道謝。
有哪個男人被女人這樣欺負後,還護著讓她逃走的?只是她不好直接開口說,只能先拐個彎、抹個角,等待最合適的機會再將話題導回上頭。
「還沒,他大概會氣上一整年。你最好明年別在他的壽宴上作怪,否則他會新仇舊怨一塊算。」至於師父撂下那句要打斷她狗腿的話,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不用挑清楚講。
「我看我明年別回去討打才是真的。」爺爺一定很高興別看到她。
「我會替你說情,不會讓你挨皮肉痛。」
「不用了,你一跳出來,只會讓我爺爺越看越火大,覺得是我在使喚你——你沒發現,你越是在場,我爺爺就會追著我打得越起勁嗎?」她逕自拿過成疊畫軸中的一卷,連打開都還來不及,斐知畫就臉色有變。
「月下,等等,那張不能燒。」
斐知畫首度出現慌忙阻止她的舉動,這使月下戒心一揪,蛾眉越來越朝眉心凝聚,眸子越瞇越細,嫩唇越噘越高。
「為什麼這張不能燒?」心裡隱約有不祥的答案,但她還是問。
斐知畫表情溫柔,語氣輕緩,連眼睛和唇兒都笑彎起來,像個正在娓娓傾訴情話的情郎。
「因為畫裡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婦兒,我捨不得燒。」
被——她——找——到——了——吧!
就是這張!就是這張!他的媳婦兒就是這張畫裡的美人!
難怪他這麼寶貝!
難怪他這麼著急!
火堆裡,有枯枝落葉正燒得辟叭作響,如同她此時怒火高張的眸子裡燒得同樣萌旺的炙焰。
「讓我看看她長什麼三頭六臂!」讓她看看是怎生的姑娘家能博得他的喜愛?!是多了只眼還是缺了條鼻?!
到底是怎樣妖艷勾魂的女人——
她扯開紅繫繩,憤憤抖開卷軸,讓畫軸滾開,一寸寸露出圖裡姑娘的嬌美模樣——
然後,月下在上頭,看到了自己。
第八章
一朵曇花,一個躲在花後方的月下美人。
畫裡的她,年方十五,還是個青澀的女娃兒,像朵未綻的小花蕾,她的美麗可以預見,讓人清楚知道再過些年,她的出落會更加嬌美。
月下有準備見到任何一種類型的美人,或許豐腴、或許纖瘦,好多不同長相的女人在她腦子裡一個一個產生,現在也一個緊接著一個消失,她壓根沒料想到會看到她自己。
接著一想到他方才說的那句話,她臉色驀地竄紅。
因為畫裡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婦兒,我捨不得燒。
怎麼辦?要不要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喝令他別妄想,她才不屬於他?還是一腳踹上他的臉,不允許他胡說八道,要他將那句話再吞回嘴裡去?
可是……
臉兒好燙,她阻止不了紅潮在頰上渲染開來的速度,佔據了耳朵脖子,將她渾身染得無一處不泛出粉嫩的色澤。
她手足無措,不知道要如何反應,她不想違背心意地要他不許孟浪奢想,卻又不懂怎麼面對如此陣仗,只能低著頭,與畫裡的自己相望發傻。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想跳腳,罵我貪心、吼我無恥,命令我不准喜歡你,可我就是喜歡你,無論多少張求親圖攤展在我眼前,我就是容不下她們……你教我該怎麼辦?放棄嗎?你如果要我放棄,我會試著努力,雖然我不保證自己能做到——」斐知畫會將這幅畫帶來,自然有他的用意。之前要她誤會他挑好了媳婦兒,這丫頭能忍住性子,不朝他興師問罪,他就換個方式再來,看她如何再擋。
「……放棄?」月下反覆他的話。
「你要我放棄?」
「不、不是,我只是……」
「那你是不要我放棄?」
「呃……不是……」
「月下,你到底要我如何?你這樣我很無所適從。」可憐的小花,這麼苦惱、這麼茫然?
「我……」她要怎麼回答?
放棄呀!放棄之後,她就不用時常被他干擾,毋需再為了他的眼神而心猿意馬,更不用因為她好幾次將自身的憤怒遷轉在他身上而湧起小小內疚……
可是放棄之後,就不會再有一個人像他對她這樣,溫柔耐心,無限包容,不會有一個人因為她哭而安撫她;不會有一個人因為她沮喪而擔心:不會有一個人,在茫茫雨裡,還不死心地尋找著蜷藏在樹洞裡的小小身影……
「這麼難以回答嗎?」斐知畫的聲音在她耳邊擾亂著她的思緒,她想伸手去摀住雙耳,手卻不聽使喚,阻止不了他的字字句句滑進耳裡。
「你心裡怎麼想的,就誠實說出來,喜歡我、討厭我、想靠近我、要我滾遠點、不要我離開你、要我將心思全擱在其他女人身上、要我只對你好、不准我對你好,你要什麼,說出來。」
她咬唇,鎖著話,還是不說。
「月下,你不可以什麼都要,卻什麼都不回應。」要討厭他,又不說喜歡:要他滾遠點,又不容他真的走開;想他靠近,卻又推開他;不許他對她好,卻又勒索著他的心,天底下不能有這麼便宜的事——
她不敢說話,貝齒將下唇銜得使勁,久久才知道如何反駁他。
「對,我就是什麼都要,偏偏什麼都不想回應的人,你要是不高興,你就甩袖走人呀,我又沒求著你對我掏心挖肺——」話說完,她又咬起唇,覺得自己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