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永春略帶戲謔地道:「你抓著我的手硬是不放,末了還翻身壓住,我瞧你睡得香,索性就坐在床邊陪你了。」
她剛醒,紅撲撲的臉容帶著憨氣,嘴邊甚至還潺出一絲口水。
「我、我我壓著你的──」手?!那對已然圓亮的眼睛瞠得好生誇張,眼瞳黑溜溜,而小嘴微張。
她用軟軟的胸脯呃……壓住師傅的大手不放嗎?
呃──呵……呵呵……呵呵呵……乾笑了幾聲,她偷覷著男子,見他旋動著腕部關節,神情尋常,膚上卻透出淡紅。
「師傅臉紅了?」她驚奇輕語,自然而然瞧向他耳垂,不禁呵呵笑出:「耳朵也是。」
雖不知他為什麼老面泛潮紅,可是他這個模樣好生可愛,教她捨不得眨眼。
年永春拳頭陡收,真氣已貫穿健臂。
這一次,他從容地抬起眼睫,笑意深邃──
「小寶臉也紅了,嗯……耳朵也紅了,為什麼?」
「嗄?」有、有有嗎?!
她反射性捧住自己的蘋果臉,大眼往下瞄了瞄鼓起的前襟,又瞄了瞄他的手。唉,根本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是。她是豪率坦直、有男兒風,小腦袋瓜裡裝著不少天馬行空的念頭,在永春學堂唸書的這些年,對課堂上所講授的學問或是書冊裡的文章,也總是意見多多。
然而,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她倒是懂得。可師傅就是師傅,不是旁人,所以她從未想過去在意這道界線。
可是如果有一天,師傅再也不是以前的師傅,他得到了真心喜愛的姑娘一生為伴,自然會有人和他「授受親親」,那她還能大大刺刺地抱住他的腰身、放縱開懷地汲取他身上溫暖的氣味,永遠喚他永春師傅嗎?
這問題好難,她想了好久,心酸澀起來,全然沒有方向。
「莫不是天太熱了?」素袖扇了扇,有意無意地替兩人找了借口。
她歎了聲,連忙點頭附和:「是呀是呀,都春末了,天也該熱了。」
年永春暖暖笑著,抓起衣袖擦拭她額上的薄汗。
「昨夜本想幫你除下外衣,見你睡得香甜,便也作罷,況且你還壓住我的手,更教人動彈不得啦。」明明是自個兒不想動的。
「師傅可以把小寶喚醒呀!」她頰更熱了,心噗通噗通跳著,竟有點想躲開他的碰觸。
「小寶昨夜喝醉酒了,喚不醒的。」
嗄?!蘋果臉驀地揚起。
「小寶千百不醉,是海量──」跟著,她記起昨日和年忌青鬥酒的事,呃……竟記不得自己是何時走回年家大宅……「我、我是不小心……」
她想起來了,當時她喝得又凶又急,心裡偏生牽掛著師傅和祥蘭兒兩人,而愈在意就愈煩躁,愈煩躁就鬥得愈凶狠,也不知自己幹掉了多少壇烈酒。
「是心裡煩悶嗎?因為一些事想不通,堆在心頭上?」他了然道。手悄悄伸去握住她的,感覺她微乎其微的顫動。
「師傅,我、我……」她囁嚅著,頰上紅暈不退,忽地丟出話來:「你、你說你在家鄉已經訂下婚約,小寶知道,那個姑娘便是祥蘭兒,你們的事……年忌青全告訴我了,我、我──」
一時,話又梗在喉間吞吐不出,她唇一抿,鼓起勇氣,堅決地說──
「師傅不怕,小寶幫你把祥蘭兒搶過來。」
「小寶啊……」年永春心中又是一陣激盪。今日再不同她說個明白坦率,不知還要如何誤解。
他眉間憂色淡淡,雙目若星,握住她小手的力道不由得緊了些。
「祥蘭和永勁族兄才是一對兒的,師傅這次回來。為的就是要解決姚嬌嬌向永勁提親的事,斷不能讓他答應那門婚事,祥蘭心裡有他。他心裡也放不下祥蘭,兩人皆有情,若遲遲沒個結果,真怕要擔誤姑娘的青春──」
「可她和你早訂了親,師傅心裡有她,師傅和祥蘭兒才是一對兒的。」
說出這話,竇金寶方寸陡緊,痛不可當,昨日灌酒時的心緒再次縈繞而起,眼眶竟是發熱,而腦中的一個念頭陡然強烈百倍──
她喜愛師傅、她喜愛師傅!沒有更好的抒發詞句,就是好喜愛好喜愛……
不不不,她喜愛他,所以她不哭的,她是四海小金寶,笑就該哈哈大笑,哭也該哇哇大哭,這般娘娘腔的掉淚,成何體統?!
思緒轉折至此,那張蘋果臉緊凝著,深深地調整氣息。
年永春長聲歎息,知她心思單純,觀念一旦先入為主,想改就得費些氣力。
「小寶,事情並非你所想的那麼簡單。」
「就那麼簡單。」
她頭一甩,急急地搶話──
「我知道的……師傅原是『年家太極』的新掌門,卻因祥蘭兒喜歡你的族兄年永勁,你便爭也不想爭,為了遵守當年訂下的婚約,顧全年、鳳兩家的恩義,年家第十九代的掌門必須娶祥蘭兒為妻,所以你乾脆把掌門之位也讓了、不要了,寧願遠遠地窩在九江,當一個尋常的學堂師傅……」
「你、你根本不是因為喜歡九江、喜歡當教書師傅、更不是因為喜歡過平淡的日子,你是被逼如此、是不得已,你不是真心的,你為什麼要說謊?!你為什麼騙小寶?!你說!你說啊!」她聲音愈來愈激動,震得兩人耳朵隆隆響,一連串「你」字開頭的質問,問得年永春面色陡白。
忽地,她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大眼睛又清又亮,裡頭全是不解和指控,讓他不禁為之震懾住。
眉宇間的憂鬱加深,沉沉地壓著,男子目光柔和中混進懊惱顏色,靜瞅著她片刻。幽幽然,那個好聽的嗓音略微嘶啞──
「……小寶,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欺騙你。」
靜。
靜謐……
餘音在週遭輕繚,淡淡迴響。
他的話……千真萬確。
聽那語氣,見著那般神情,這一刻,腦門如受一錘,陡地教她清醒過來,震得方寸動搖不定,竇金寶已然後悔。
師傅未曾騙她,她知道了,是她自己太過武斷,以小人之心度他。
她記得曾這麼一次對師傅「凶」過。
那一年,她還是個十二歲的小丫頭,初生之犢,渾身膽氣,他不愛她動不動就跟人打架,可她天生性情好勇,偏要管盡不平事。
……你每回跟人打架都是驚天動地的,師傅能不擔心嗎?
……唉,師傅怕你傷了別人,可更怕別人打傷了小寶……
他時時為她著想、替她擔憂,可她沒能分擔他的心事、為他解愁,卻還對他胡發脾氣?!
真是糟糕透頂,糟得不能再糟!
吸吸鼻子,她好想大哭一場,可再也不能撲進他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腰際,胸口好痛、好悶,覺得一生從未嘗過這般滋味,苦得說不出話來……
「小寶……」
那溫柔聲音輕聲喚著,如針一般刺進胸中,她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竇金寶,也再沒辦法瀟灑來去了。心裡無限難堪的她,只覺對他不住,只想躲得遠遠的,永不去面對他。
毫無預警,她推開他跳下床,小小身影便往門外沖──
「小寶?!」
她太壞太壞,根本不瀟灑也不夠坦率,是心胸狹窄的姑娘,竟想永遠霸著師傅,不讓誰侵奪!
這個念頭教她壓在心底好久,刻意不去碰觸。然而事到如今,是她自歎欺人。
「別來理我!」她話語已帶哭音,腳步跑得更急。
何能不理?!他心裡始終放不下她。
想也未想,年永春跟著追出,雙雙奔到拱門處,手剛要碰到她的腕,這時間,素袖竟教成爪抓扣的五指搭住,一股力勁已將他緊扣──
「金寶兒叫你別理,你就少招惹她。」
來的正是年家老太爺,昨兒個竇金寶把他的白髯編成三條長辮,現下還沒解開,如今擺出一副凶相,加上顴骨兩坨紅通通,看來實在滑稽。
但年永春可沒心情笑了,素袖驀地手揮琵琶,原本極其瀟灑地出招,卻教年忌青的太極黏字訣給纏住,拖泥帶水地裹住他的雙袖。
一時間,年永春沒法掙脫,只能眼睜睜看著竇金寶跑遠。
該死!
「請老太爺撒手。」冷靜已然龜裂,他下顎緊繃,和那個白髯老頑童推了七、八手,仍是擺脫不了他的糾纏。
年忌青嘿嘿笑著,使了一記尋常的太極雲手,內力卻如滾滾江濤,硬將年永春的雙臂鎖在胸前。
「咱兒偏不撤。你待如何?嘿嘿嘿,你昨晚欺負金寶兒對不對?然後一早起來又不認帳,所以金寶兒才氣得跑掉囉!唔,負心漢、薄倖郎,玩弄金寶兒純純的感情,雖然是自家人,咱兒也絕不偏袒你。」
「老太爺別胡說!」一急,丹田真氣更亂,登時雙臂酸疼,手骨差些數對方的內勁折彎。
「哪裡胡說?咱兒是親眼所見。嘿嘿,阿忠、阿孝、李仁兒、德楞子也全都瞧見啦,可以作證哩。」
被點名的全是年家僕役,此時正楞在一旁,草不拔、樹不修、地也甭掃了,就怔怔地瞧著斗在一塊兒的兩個老少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