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識拚命地吞嚥口水,她想將他看得更清楚、更明白,眼睛用力地睜大,卻覺得那張人世間最最好看的臉模糊了,而心,也跟著緊繃起來……
「是啊,再不回去,恐怕要耽誤了姑娘的青春。」他「逃」得也夠久了,有些事應該做個了斷。
竇金寶這一聽,像傻了一般。
今日是她十八歲生辰,從三天前就開始累積了好多好多的快樂,把她的心填得滿滿的……
可現下,她的心卻像破了一個洞,那些歡愉悄悄從洞口溜出,任她怎麼抓,也抓不回來了。
好下容易回神,她搖搖他的袖子,語調是前所未有的柔軟,低低的,啞啞的。「師傅……你好不好答應竇金寶兒一件事?」
年永春抿唇不語,靜靜等著。
「你若回鄉成親,可不可以請人捎來喜帖?請金寶兒吃喜酒去,好不好?」她的笑一如以往爽朗,瞇成細縫的眼亮晶晶,閃爍如星。
「小寶,我回去是──」
「就這麼說定囉!師傅下能食言,食言而吧,會變成大胖呆!」
她又習慣性地衝著他笑,放開了男子的衣袖,小小身影往來時方向跑回幾步後,卻突地轉過頭來──
「師傅,我喜歡你送的那些玩意兒……謝謝你。」
「小寶──」
他往前踏出兩步,忽地止住,不解喚住她後,又要對她說些什麼。躊躇間,那抹女兒家的身影,已消失在大街盡頭。
春月夜,只剩影子和自己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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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生辰一過,竇金寶獲准同鑣局的幾位老鑣師一起出鑣。
其實以往她也隨隊走過鑣,但卻一定得有竇大海或大姊竇招弟隨行坐陣,要不,恐怕制她不住,會在半途惹出什麼禍事。
雖還不能單獨領隊,但能脫離阿爹和大姊的「監控」,也足以證明她真是長大了,毛毛躁躁的性子已收斂許多,如今,只要經驗一夠,想獨當一面亦指日可待。
往嶺南而行的這趟鑣,走的是熟路,所以十分順利,前後只花了十天時間。
現下,竇金寶和幾位老鑣師已踏進九江四海的大門歸來。
大廳裡,老鑣師正同竇大海和雲姨談話,而竇金寶衣服也沒換,只匆匆洗了把臉,腰間還插著兩柄八角銅錘,便一溜煙地躍出練武場,往門口奔去。
「咱兒出去啦!」
「喂!金寶兒,你上哪兒去呀?!」竇大海扯嗓喊著。
「我、我出去!」有答跟沒答一樣。
「俊天還得出發到河南開封,那『年家太極』的老長輩過大壽,咱們收到請帖是天大的榮幸,要好生準備一番。欸欸,你不待在家裡養精蓄銳,還猛往外跑,不累嗎?!」
「不累!我、我有事。」丟下話,人已跑得不見影蹤。
有事才怪!
眾人心知肚明,她九成九是往學堂去了,去見她的永春師傅。
這些天,竇金寶人雖在外方,心卻停留在十八歲生辰的那晚。
那一夜,她首次嘗到失眠滋味,眼睛對著榻頂一整晚,腦中卻有如萬馬奔騰地思索著──
她不是覺得,師傅孤零零一個人太可憐嗎?
不是希望他能看上某家姑娘、懂得去討好姑娘,然後和姑娘白頭到老嗎?
如今,有一個姑娘能陪在他身邊,讓他一輩子歡暢喜樂,她該為師傅高興,該誠心誠意地祝福他的,不是嗎?
是了,她要同他說去,當著他的面,告訴他……她真是替他開心!好開心好開心!
「寶大,你回來啦?!」
剛彎進巷弄裡,幾名學堂的孩子見到她,欣然喊著。
「小銀子、翠花、阿德章、喜洋兒……你們怎麼不上學堂?」
「剛剛下課啦!太陽都快下山,咱們當然回家吃飯啦!」小銀子噘著嘴道。將裹著文房四寶的小包袱甩在肩頭上,那模樣瞧起來挺不爽快。
竇金寶正欲詢問,喜洋兒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要求──
「寶大,你去找永春師傅回來好不好?我不喜歡老師傅,他好老好老,講的話我都聽不太明白。」
「老師傅?!」誰啊?!
「老師傅是這些天新來的師傅,他真的好老好老喔。」
「好老好老也就算了,脾氣還不大好呢,幾次講到二十四孝,都不按書裡頭的內容講課,還拚命罵人。」
「罵誰啊?」竇金寶瞪大眼。
「罵二十四孝裡的那些孝子啊,罵『扇枕溫被』的黃香好假、罵『哭竹生筍』的孟宗也很假、罵『綵衣娛親』的老萊子假得不能再假,從第一孝罵到最後一孝,唉,看來這世上沒什麼孝子了。」
「還有啊,那個──」
「你等一下,我先說啦!」
「寶大寶大,不只這樣啦,那個老師傅他──」
孩子們圍著她七嘴八舌,紛紛大吐苦水。
「那永春師傅呢?!他上哪兒去了,為什麼請老師傅來上課?!」搶到空檔,她連忙問。
阿德章搔搔胖頰,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轉,聲音還陡地壓低──
「寶大,咱兒那天拿肉骨頭到後院喂小黑,繞回學堂時,就聽見永春師傅和老師傅說話。咱兒心裡好奇,就繼續聽下去了。原來,永春師傅想請那個老師傅照看學堂裡的孩子,他好像要回鄉一趟哩。」
回鄉?!
竇金寶一怔,頰上長年的紅暈微黯,吶吶追問──
「他家鄉何處?回去要做什麼?有沒有說哪個時候回來?」
阿德章面有難色,擰著眉用力想著半晌才道──
「咱兒沒聽清楚,只知道好像是提到什麼……什麼耽誤了姑娘的青春,真是罪該萬死,什麼……要跟誰快快成親,還有,永春師傅說,因為事情很緊急,他必須趕回去處理,要老師傅先撐著點。」
師傅在家鄉,早巳訂下一門親了……
再不回去,恐怕要耽誤了姑娘的青春……
她清楚他回鄉的原因,卻不懂為什麼走得這般突然?
連見她一面、同她相辭都不願?
心頭好亂、思緒交雜,驀地好想抱住誰大哭一場。
不、不!她十八歲,是個大姑娘了,不能抱誰痛哭。要抱,也只會抱著師傅,他不會笑話她,不會把自己的糗態告訴誰,只會任她抱著,用那好聽的嗓音輕輕安慰。
可是師傅成親去,跟另一個姑娘在一起,師傅不再是金寶的,不是了……
喔喔喔,竇金寶,你不是想開開心心地祝福人家嗎?幹什麼自怨自艾?
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對的。
「寶大,你怎麼呆啦?喂──」
有好幾根手指在眼前胡晃,她眨眨眼,終於回神,習慣性地咧嘴笑開,卻覺雙頰發僵。
「唔……我沒呆──」
說時遲這時快,巷弄裡忽地閃出一個身影──
「下課了還不回家?賴在這兒搞啥東西?!」
「哇──老師傅來了──」
孩童們被那蒼老的聲音嚇得往大街上逃竄,一眨眼全不見了,只剩下竇金寶留在原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是哪家的小鬼?」那老人頂不客氣地吹著鬍子。
「我不是小鬼,是大姑娘。在下四海小金寶。」
她瞅著老人留過膝處的白髯,納悶師傅怎會請來這麼「老」的人代課?!
可說他老,似乎又不完全是那麼一回事。
他顴骨突起,通紅通紅的,面色紅潤得不可思議,發與鬍鬚皆白,無一雜色。
「咦?」老人雙目陡亮。「呵呵呵,你就是四海竇家的小娃。」
「喔,老前輩就是永春學堂裡新來的老師傅啊。」她學他語氣,直覺對方不簡單,白髮紅顏,明明就是個內家高手。
「什麼老前輩、老師傅?!咱兒很老嗎?!這些小鬼頭就愛胡鬧。」
他撇撇嘴抗議,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咱兒這是在幫年永春那渾小子忙耶!他急著趕回家鄉,丟著一群孩子沒人管行嗎?幸好咱兒國學知識豐富得不得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才有辦法替他照看學童。哼哼!這個渾小子離家就是十年,可輕鬆如意啦,如今回去,咱兒瞧他如何脫身?哼哼!實在渾到極處,渾得不可原諒,渾得教人咬牙切齒,渾得──」
「不可以罵永春師傅!」猛地暴喝一聲。
竇金寶不太懂他話中的意思,但就是不准他罵師傅!
什麼渾小子?!永春師傅才不是呢!
老人好似被她的氣勢怔住了,顏骨動了動,白髯也動了動,半晌才不太確定地發出聲音──
「娃兒,你……你剛剛是不是凶咱兒呀?」
「就是凶你。」她蘋果臉氣得通紅,眼睛又圓又亮,胸口也微微起伏。「師傅雖然常說要尊師重道、要敬老尊賢,我本是不該凶你的,可是你罵師傅!他才不渾,他好好好好,好得不得了,你罵師傅,我就要罵你!」
「唔……你罵我,你要罵我,呵呵呵……有人敢罵咱兒耶!而且還是一個小娃。」
「不是小娃,我十八歲,是頂天立地的大姑娘。」她學雲姨叉腰凶人。
忽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