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在床頭櫃上看見兩顆冷掉的烤蕃薯……
雖然嘴上嫌她貪心,他還是如她所願呵。不知怎的,那天她幾乎是傻笑了一整天。
是喝醉酒的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才讓他改變態度?
回東京後,她開始陷入畫稿的地獄,成天埋頭苦畫,而他這位「食客」也算夠義氣,一直陪在身邊,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他坐在另一邊看書、上網或看電視,而且還體貼地接上耳機,以防吵到她。
有時她畫累了,甩甩僵直的脖子,眼角不小心掃到他,會發現他正看著自己。
每當這時候,她總會當作沒看見,回頭繼續工作。
「無情,」捺不住好奇,黑崎蘭停下畫筆,呼叫正在看影片的無情。
如同幾天以來的響應,他的眼離開電視屏幕,移向她身上。
光是如此,就能讓黑崎蘭覺得安心,雖然不知道為什麼。
「你--」叫他只是一時興起,真要開口,她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胡亂找了個話題:「你完全放棄到人間的任務了嗎?關於我和時駿的事--」
「妳希望我完成它?」
「不是!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難道不想回天堂?如果任務未完成,你就不能回去,你是這麼跟我說的。」
「的確如此,不過還有另外一個方法。」想起破壞任務時,凱米耶魯可能會有的表情,無情淡淡地笑了。「破壞任務、違反天使應當遵循的法則,就會因為必須受懲而回去天堂。」
「所以不管我跟時駿之間是不是能進出愛情的火花,你都可以回去,只要你願意破壞,就算不執行任務也可以?」
「我總有一天會回去。」這是事實。
只是,為什麼在他說出口的時候,左胸疼痛的毛病又犯了?
他的話讓黑崎蘭再也沒有作畫的心情,放下筆,往旁邊一倒,躺在地板上。
「不想畫了?」
「嗯,」翻個身看他。「你在看什麼影片?」
無情臉上閃過一瞬間的困窘,但很快就被他藏在若無其事的表情下。「DOGMA(中譯:怒犯天條)。」
之所以困窘,實在是因為泰半時間都在注意她的動靜,即使看的只是背影,也讓他沒來由地發愣,直到她方才叫他。
「感想如何?」黑崎蘭移到他身邊坐定,盯著正演到一半的影片。「換作是你,會想盡辦法回天堂嗎?」
「如果無慾、無求還留在天堂,我想我會。」他們三人一直在一起,永遠都是。
「即使會擾亂人間的秩序?」
他點頭。
「我羨慕他們,真的羨慕。」而且嫉妒。
「但如果他們都在人間,我想我們不會像劇中人一樣想盡辦法回天堂。拍這部電影的人根本不知道天堂的單調,兩相比較之下,人間更精采。」
「所以你想回去是因為在那裡有你想見的人……不,天使?」
「我們一直都在一起。」不知道他們現在如何?「從有意識開始,除了到人間執行任務之外,我們都在一起。事實上,我們在天堂關禁閉的日子,比到人間執行仕務的時間多。」
留守天堂的無求毋需擔心,他真正擔心的,是和自己同時下人間的無慾。
「如果你現在就能回去,你會回去嗎?」
「會」這個字硬生生梗在無情喉嚨裡,無法發聲。
他會嗎?這個肯定的答案他竟然無法不假思索地說出來,尤其是看著她的臉的此時。
在滑雪場那晚,他看她看到失神,等清醒時已經天亮了,他才如夢初醒地抱她回房睡。
這件事他一直沒有向她提起,直覺告訴他,一旦說出口,將會改變某些自己認定的事物,帶來更多的困擾。
「你會回去嗎?」
相對於黑崎蘭執意得到答案的堅持,無情怎麼也回答不出來,兩人四目對視,陷入沉默的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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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迦勒坐在鏡池畔,池面顯現的景象就是兩人相互凝視的這一幕。
看著看著,他歎出一口氣。
「終究是敵不過哪。」他沉重地說:「我會想念無情的。」真捨不得。
凱米耶魯剛抵達鏡池,正好聽見後面這一句,眉毛打成結。「你想念他做什麼?」
「你看無情在人間的情況。」
凱米耶魯依言望向鏡池,眉心的結更深了。「結果天堂還是輸了?」
「嗯。」
「我真不懂,人類的『情』怎會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不過就是一種看不見也無法言明的東西,會比天使的職責偉大、重要嗎?」他搖頭。「我無法理解,怎麼會有天使因為愛上人類而自願成為人類,經歷生老病死的痛苦?再說,天使要變成人類必須--」
「你認為無情不會嗎?」
「這個……」凱米耶魯不敢斬釘截鐵地說「不會」,無情的個性在天堂是出了名的怪異。「倘若無慾、無求留在天堂,我想他應該不會。」
「如果不會就好了。」米迦勒憂心忡忡道,「人類的情感隸屬愛神管轄,連上帝也無法干涉,我們只能當旁觀者。」
「我仍然不敢相信,無情會懂得愛?」他可是無情哩!
「他懂,只是還不知道而已。」米迦勒歎口氣。
第七章
「天使……長這樣?」今川元看手中的畫稿愈久,頭就愈疼。
再多看幾眼--
「蘭,妳的天使是從夏威夷來的嗎?」古銅的膚色,只差沒拿塊衝浪板當起海灘男孩了。
「不好看?」黑崎蘭反問。
「不不,非常好看,栩栩如生,就像站在我面前一樣,但是天使應該純潔無瑕……妳知道的,純白的羽毛、純白的衣袍、金色的頭髮,還有蔚藍海洋般的眼眸,帶了點小孩單純的天真……」
「你說得這麼好,乾脆交給你畫好了。」她家的天使就長這副德行不行嗎?「天使不一定全身上下淨是像傻瓜一樣的白,又不是綿羊:再說,羊也有黑色的,天使就不能曬黑嗎?」咦?這話好熱,誰說過來著?
「不是不能曬黑,但是出版社要的絕對不是來自夏威夷的黑天使,而且--老天,妳把他的體格畫得像銀座俱樂部的猛男!天使應該是白白胖胖,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才對。」他翻轉畫稿向她。「妳看,妳的天使甚至不會笑!」離「天使的微笑三這個主題太遠了。
「你對我的畫到底有什麼不滿?」
不滿的地方太多了!今川元啜口香醇的咖啡,擋去幾乎脫口而出的話。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道理他懂,但是有時候很難嘴軟哪!
「這次的主題是『天使的微笑』,不是『天使猛男秀』,再說,這本刊物的消費者是小朋友,總不好破壞小孩子對天使的幻想吧。」
「這年頭沒幾個小孩會認為世界上真的有天使。」只有大人會以為小孩子還有這麼愚蠢的幻想。
「怎麼可以這麼說……」今川元泣訴,差點咬手帕以示心痛。「小孩子那麼可愛,剛出生的時候,手小、腳小,整個身體圓滾滾的,就像小天使一樣。」想起家中一對雙胞胎甫出生的模樣,小小的手、短短的腳,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長到七、八歲就變身成為小惡魔。」黑崎蘭冷冷的接下去。
順著她的話想像,他雙肩垮下,「是啊,不是拆床板當溜滑梯,就是學印地安人鬼吼鬼叫,吵得你不能好好休息,上一整天班已經夠辛苦了,晚上回家還要當小鬼的馬兒,讓他們騎在背上,真的是小惡魔投胎轉世……不對,我怎麼跟妳說起這些,不對不對,我要的是天使,那種可愛的、純潔的、有笑容的天使!」誰來救救他,蘭是個一旦下決定就不輕易更動的人哪。
嗚嗚……今川元覺得自己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
「蘭,妳不要為難我好嗎?畫些正常點的天使,妳可以參考《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什麼都好,童話故事裡的小天使那麼可愛,妳畫的天使實在……說句老實話,他可以去競選全世界最性感的男人,與布萊德彼特較勁。」
無情是出色,但不至於像今川元說得那麼誇張吧?黑崎蘭拿回畫稿,端詳近日以無情為藍圖描繪的畫稿。
芳心為之怦然一震!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筆下的他,當真性感得不可思議。
她一直知道他的外形不差,但知道相正視事實是兩回事,在腦袋理解他的迷人之處前,手已經先一步無意識地描繪出他出色的形貌。
沒有喜怒卻隱含溫柔的臉廓,一如他口頭上不說,但舉止卻會表達出的溫柔和善解人意。
翻開下一頁,是以月夜為背景的單圖,那是到野澤住宿的第二晚,她所看見的無情。
「天使都是這樣的嗎?」帶點絕塵的冷然,卻又溫柔地眷顧他們這些人類,隱藏著自己的……寂寞?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瞭解他,就像瞭解自己一樣。
也是在忽然間,她發現自己與他的距離好遠,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他是不折不扣的天使,她是平凡無奇的人類;他可以一彈指離開她的房子,出現在幾千里遠的地方,她卻得坐車坐船坐飛機,還不一定能追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