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為了表達自己對這樁婚事的抗議,黑崎蘭決定暫時離開鳥煙瘴氣的東京,也避開和時駿可能會有的會面,拉著無情跳上東北新幹線到盛岡站,轉JR花輪線到安比高原站,再轉乘巴士來到安比高原滑雪場。
說她逃避現實也行,愛玩也罷,反正她就是不想跟時駿處在同一個城市裡。
進入四月時節,其實已經接近滑雪季節的尾聲,滑雪場的人潮已不像隆冬時那麼多,才得以讓她順利訂到住宿旅館。
然而,當她穿著笨重的滑雪裝備到滑雪場時,卻後悔了。
她顯然太高估自己的運動細胞,也低估了歲月催人老的事實,天真地以為即便有四、五年的時間沒有到滑雪場,身體也能直接反應,回復大學時代滑行自如的敏捷。
事實證明她錯了,大錯特錯。
才一個下午,她已經筋疲力盡,活像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只能趴在鋪好的床上哼哼唉唉。
「還好吧?」拉開紙門進房的無情,頭一句話便這麼問。
「不死也殘。」可憐如她,滑雪沒滑成,反倒為消除酸痛泡了一個多小時的溫泉,差點昏倒在女湯間。
「人類真脆弱。」
「你才奇怪!老實說,這真的是你第一次滑雪嗎?」整個下午就見他傲視群雄,意氣風發的在高難度雪道上恣意徜徉,令人氣得牙癢癢。「不要騙我!」
「天使從不騙人。」
「你滑雪的姿勢就像個滑雪老手。我念大學時是滑雪社的,反而像初學者,出糗連連。」丟臉啊!
「我只是看過電視,把姿勢學起來而已。」他的口氣彷彿滑雪就像吃飯、喝水那樣簡單。
「這種說法更讓人生氣--哎喲,好痛!你幹嘛捏我!」她大叫。
「旅館老闆娘說這麼做可以減輕酸痛。」他說,雙掌抵在她後腰處輕輕揉弄。「感覺如何?」
手掌的力道不重,但以她目前像是身上兩百零六根骨頭全散的狀態來說,輕輕一觸都能讓她痛到飆淚。「除了痛還是痛。」
「我太用力了嗎?」他根本沒用多少力氣,深怕一使勁就會捏斷她腰骨。「這樣呢?」再放輕力道。
「你乾脆使法力讓我不痛還比較快,省得我鬼吼鬼叫到口乾舌燥。」
無情聽懂她的話意,送上一杯水。「很可惜,天使不能擅自為人類減輕痛苦。」只能以人類的方式幫忙。「你們之所以受苦,是為了償還亞當和夏娃的罪愆。」
用趴式困難地喝完水,她喉嚨總算舒緩了些。「你的意思是說我自找苦吃?」這是天使該說的話嗎?
「不是的。」他搖頭,停下按摩的動作。「但我想我也必須負一半的責任,是我說想試試人間的滑雪遊戲。」雖然提議出來旅行的人是她。
忍痛翻身,她朝他送上白眼。「我又沒說是你的錯。」
「但畢竟是我提議要來滑雪。」人間變得太多,燃起他強烈的好奇心是不爭的事實。「我很抱歉。」
「不要跟我道歉,我不習慣。」感覺怪怪的。
他們之間時而和平相處,時而吵鬧鬥嘴,從來沒有一方先示弱或示好,就算是吵到不可開交的地步,也能在下一秒鐘自然而然地共處一個屋簷下,然後又開始聊天,遇到意見分歧處再吵,之後又像沒事人一樣共處,循環不斷。
「有錯就要道歉,天使也不例外。」
「好吧。」既然他這麼說,那她似乎也該比照辦理,「謝謝你。」
他黝黑濃眉深鎖,表情很不自在。「妳為什麼要跟我道謝?」
「禮尚往來,你幫我按摩,我當然要謝謝你。」要不自在大家一起來,怕他啊!「謝謝,感激不盡,我黑崎蘭在此向你致上由衷的謝意,感謝你--」
「住口!」有生以來第一回,無情渾身竄起雞皮疙瘩,整個人都不對勁。
「有恩就要謝,人類也不例外。」她學他說話,享受這種居於上風的勝利快感。「如何?天使不是靠人類的信仰和感恩為食嗎?我讓你有東西吃還不好?」
不好,非常不好。「誰的感謝都好,就妳的不行。」他寧可吃味道讓人退避三舍的納豆。
「嘖,難道人類的感恩之心也有分品質優劣,我的是不良品?」
「不,只是不習慣。」認識她到現在,他從沒聽她對自己說個「謝」字,實在無法適應。
黑崎蘭擺出一副「看吧,你還不是一樣」的表情。「怎樣?我建議以後別說謝謝或對不起之類的話,這樣你好過、我也好過,誰也不吃虧,如何?」她伸手,等待他的響應。
經過一分鐘的思考,無情終於握住她的手。「成交。」
「嘿,」她驚喜地瞠目。「你愈來愈上道了,天使。」
「上道?什麼意思?」
「讚美你的意思。」
感覺到她言語中的誠意,無情點點頭算是接受。
「很好。」再一次忍痛翻身,她回到原先趴伏的姿勢。「繼續吧。」
「什麼?」
手繞到背後指著腰側,她露出討好的表情說道--
「這邊還有點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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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初春的新月如鉤,斜掛深黑的天幕,靜謐中只有寒鴉稀疏鳴叫,拂來的夜風猶帶余冬的寒冽,無情倚坐在通往中庭的木製走道,頸項微仰,狀似賞月。
跟他同時來到人間的無慾不知道怎麼樣了?獨處時,他總會想起一體同生的夥伴。
還有尚留在天堂的無求,是不是又無聊地四處惡作劇解悶,讓凱米耶魯氣得跳腳?
雖然人間有諸多引他好奇的事物,卻沒有無慾、無求的陪伴,這讓他覺得寂寞,尤其是在深夜只有他獨醒的時候。
在天堂,沒有誰能瞭解他相無慾、無求,只有他們三人彼此瞭解。
他心知肚明,自己有太多不該屬於天使所有的情緒,常常牽引桎梏在左胸的撫形鎖煉,讓自己受苦,但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能激越到讓他左胸疼痛,至今他一直找不出答案。
此刻,左胸隱隱作痛,難受得令他蹙眉。
「還沒睡?」
空幽的視野漸漸融入熟悉的身影,他輕緩開口:「妳不也是。」
「我是因為口渴想喝水才醒的。」經過他房門,發現門是開的,卻看不見他的身影,還以為他回天堂了,嚇了她一大跳。
什麼時候開始在意他的去留了?她不知道,只知道直到看見他坐在這裡,慌張的心緒才平息。「你在這兒做什麼?」
「想事情。」
黑崎蘭看著他,眼前的無情少了白羽翅膀,儼然就是個凡人男子,出色的外表,即便身上穿的是旅館準備的浴衣,也無損他的俊朗英挺。
月光沿著英挺的輪廓,暈開一層薄薄的光膜,形成模糊難辨的殘光余像。
不知怎的,黑崎蘭覺得這樣的他看起來心事重重。
這種感覺像是會傳染,連帶的讓她這個旁觀者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我以為天使不會有煩惱。」整天呵呵傻笑不是天使的專利嗎?為什麼在他身上總看不見?「你有心事?因為天堂派給你的任務?」輕鬆的表情在提到這話題時,很難再佯裝快樂。「無情,我說到做到,我絕不會愛上時駿的。」
「我不能一直留在人間。」在天堂,他覺得受制;到人間,卻又想回天堂,真奇怪。
「你想家?」
他臉上忽現薄紅。「才沒有。」話卻是違心之論。
「我記得天使是不騙人的。」
薄紅漸濃。「我沒有。」
黑崎蘭差點失笑出聲,他的困窘減輕了她的不悅。
這樣的他還是頭一次見,不同於平日的正經嚴肅,看起來好……可愛!
「妳笑什麼?」
她搖頭,任由他責備似的目光發出無言的抗議,就是不告訴他。
「黑崎蘭!」
「我不介意你叫我蘭。」她一臉無辜。夜風吹來,她拉緊身上的浴衣和外袍。「好冷,你不冷嗎?」
「天使不怕冷。」
「原來天使皮厚。」她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樣。「失敬失敬。」
聽出她的調侃,無情微惱,「黑崎蘭!」
「今晚的月亮很漂亮。」她渾然不把無情的怒氣看在眼裡,相處日子一久,早習慣他紙老虎似的憤怒。
不習慣的,反倒是他無精打采、若有所思的失意。
初春的寒風再度襲來。「呼……好冷!」
「怕冷就進去。」他自己一個人獨處好好的,她來攪什麼局?攪得他腦袋一團紊亂,無法思考。
「這種天氣適合喝點小酒、吃點小菜。」她突然轉身進屋。
無情看著她瑟縮身子進房,直到她拉上門隔開內外,才轉頭回復之前獨處時仰首望月的姿勢。
方纔糾纏他的寂寞再度湧上心頭,揪痛左胸。
這時他才發現,黑崎蘭說話雖然不著邊際,卻能解除他左胸因牽動情緒而起的疼痛,剛剛她在的時候,胸口平靜無恙;而現在,左胸波潮再起,隱隱作痛。
原來,能讓他激動到扯動左胸束縛的情感就叫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