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迷惘沉寂為一股凝視,冷漠的眼神燃起一簇火苗,埋藏在黑瞳最深處,他深深看著她,眸光流轉過許多隱斂的情感,自製與疏離正一點一點自他嚴峻的俊容中撤去。
被他這一望,茵茵也像丟了魂魄般傻傻仰望他,長睫毛不安地顫動著,掐得出水光的澄眸頻頻眨動著。
當她以為,他或許會慢慢湊過來給她一個吻時,她失望了,他釋放了眼底的柔情,卻沒有放縱自己的理智。
「莊主,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抿著極度乾燥的唇,垂下臉輕聲道。
「妳問。」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她終於還是問了,他等了這麼久,就希望她問他一句--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再令自己後悔。」深邃縹緲的嗓音,充滿了沉痛。
茵茵神情動容地與他的視線相交。「後悔?」
「妳想知道,我的妻子是怎麼死的嗎?」
「她……她不是病死的嗎?」關於這些傳言,她略有耳聞。
他笑,眼中激盪著令人不忍的悲慟。「正確的說法是,她是在那片竹林裡,上吊自殺的。」
「啊--」茵茵毫無預警地倒吸一口氣,不由得四肢發涼。自殺?
難以置信,那個三不五時就得經過的竹林,曾經吊死過一個人,而自己甚至還在夜深人靜時跑進裡頭哭……難怪,難怪莊主時常出現在那裡,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啊。
許久,她吐不出一個字來響應,費雋淳艱難而苦悶地搖頭,慢慢細訴出藏於心底的陰影。
「她的名字,叫做嫣紅。打從她嫁進莊裡,便病痛不斷,我知道她不願嫁給我,哪怕她不過是個農村人家的女兒,但他父母卻隱瞞這事實,讓我照舊娶她進門。當時我很有耐心,等著她改變,然而這段時間內她卻不斷折磨自己,不吃藥、不讓大夫看病;我當她鬧脾氣,過陣子忍不了病痛就會妥協……沒料到,她身體是真的不好,染上惡疾,最後,她憑著意志走上絕路,來表明她對我的怨恨。」
只見茵茵眼中淚光閃爍,在聽到最後一句時更駭然瞪大眼睛,難過得眼圈發紅,為這樣的過往感到心痛。
「夫人她……她好傻,您是這麼好的男人,她為什麼要用自我了斷的方式來對你抗議呢?這對她不公平,對你也不公平啊。」她強忍心中悲楚,是不想加重他的痛苦。
「後來我才知道,嫣紅在村裡另有心上人,兩人早私訂白首之約,無奈雙方父母皆強烈反對,而男方也被送往京城赴考,此後音訊全無。可惜……可惜她並沒有早些讓我明白,否則,也不會有這等無可挽回的慘劇了。」他苦澀地搖首,目光幽冥深邃地飄向某處。「那天,她在竹林裡穿著紅衣裳上吊時,是我發現的,她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但為了讓她父母安心,也讓這事永遠地結束,我決心隱瞞住真實,就當她是生病死的。」
這波波衝擊人心的真相,令茵茵錯愕地瞠大汪洋水眸,不由得輕打寒顫,腦子裡擠滿那個嫣紅上吊死去的模樣。
「可……可是,您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從他口中逸出一聲長歎,復又回首定定注視她。
「因為--我希望妳明白我的苦心。」堅定而不失溫柔的宣告,揉以深情的眼光。
她震撼得全身一凜。「莊主,你……」
「妳問我為什麼對妳好,關於這個問題,我可以給妳許多不同的回答,包括虛偽的、敷衍的,但我不願對妳隱瞞,更不希望這莊園再有謊言存在,所以我要告訴妳,我很喜歡妳,所以我要幫助妳,讓妳早日擺脫病痛。」
喜……歡?
茵茵張口結舌,腦門轟然動盪,被這兩個字給驚呆了思緒,僵硬了身體。
她應該歡天喜地跳起來歡呼一番,更應該深受感動地喜極而泣,可……可是,瞧瞧她弄了什麼怪表情出來?
兩眼發直、嘴巴微張、面陷呆滯狀,只因為她不知道,她憑什麼得到他的喜愛?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呀,而她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丫鬟……不不不,她肯定弄錯了莊主的意思,他必然不是真的喜歡她,至少,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雖然她很確定,自己很喜歡很喜歡他,而且就是男女之間會讓心口如小鹿亂撞的那種,但不表示,她這個尊貴偉岸的莊主也把她當女人一樣喜歡。
她勉強嚥了口氣,擠出一個很尷尬的傻笑。
「莊主,我知道你對所有的家丁丫鬟都很好,而我又特別笨、瘸了條腿,難怪你要幫助我。」
「我對妳的好不一樣。」傲然地濃眉一揚,他稍稍逼近她臉孔。
「呃,我也覺得不太一樣呢。」她心慌意亂地避開他莫名灼熱的視線,偏偏臉部筋肉不聽使喚地頻頻抽搐,她急忙按住雙頰。
「當然不一樣,除了妳,我連嫣紅都不曾抱過。」
茵茵無措地斜望著他,心臟失序地奔動,在這剎那,突然發現他眼底凝聚的巨大傷痕,她忍不住鬆開了手,往他身上輕撲過去,笨拙地環住他肩膀,想傾盡所有心力來安撫他心頭的痛楚。
「莊主,您別難過好嗎?奴婢讓你抱,即使你把我當夫人一樣抱著也沒關係,只要你不要再難過下去。」
費雋淳沒料到她會主動抱住自己,因而震愕得無以復加。原是哀傷逾恆,如今她的擁抱減輕了心頭的陰霾。
「茵茵……」
情勢瞬間逆轉,他將她暫擱在肩上的藕臂拉下來覆在腰側,茵茵頰如霞燒,秀麗臉上浮現淡層粉色……
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這樣近的距離,他身上的熱度如排山倒海席捲過來,打亂她的呼吸;若再去看他熾熱的眼,恐怕自己會被燙傷。
他俯身在她額頭印上一吻,綿綿柔柔,細碎輕巧猶似蝶吻;他的氣息拂過她的頰畔,驟見她惶惑地捏縐他腰間衣物,溫潤的肩頸泛著紅潮,完全不曉得自己的馴服對他有著多麼大的誘惑。
灼熱的吻沿著額頭蔓延至鼻翼、鼻尖,她屏息著、戰慄著、昏眩著,閉著眼心旌神搖,以為他的吻將會自鼻尖落到她的唇。
但顯然地,他畢竟太過理智,輕輕地移開停留在她鼻尖的唇,接著用手輕輕點按一下。
「妳不該這麼聽話。」
她睜開矇矓的眼,心底湧上強烈的失落感,緋紅的雙頰還未退燒,只好悵然若失地盯著自己的腿來掩飾臉上表情。
「我只是,想讓莊主好過一些。」
「妳已經讓我心裡好了許多,真的。」他握住她逐漸冰冷的手心,低沉凝肅的嗓音卻不會讓聽的人心裡好過些。
她雖沒答腔,但他掌心裡的溫度漸漸傳達給自己。其實,只要反覆想著莊主曾經說過喜歡她的這件事情,她就不會那麼沮喪了。
思及此,茵茵又抬起了臉,然而目光是望著他,她就好想再一次地投入他溫暖的懷抱裡。
「莊主,你說喜歡我,是真的嗎?」
儘管他的面孔看來還是如此嚴峻,但他卻不曾遲疑回答她這個問題。
「當然是真的。」
她心兒怦怦跳地強咽口氣。「那,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看著她一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表情,費雋淳的唇邊露出了忍俊不住的小小笑意。
「當然可以。」他微低下臉與她平視著。「我喜歡妳。」接著就在她措手不及之際覆上她微微開啟的櫻唇。
兩唇相抵,耳畔卻同時響起霹靂啪啦的鞭炮聲,猶如茵茵的腦中轟然巨響,卻是熱鬧滾滾又不搭調的嘈雜聲。
過了這一夜,便是新的一年。
也在這一夜,她柳茵茵,展開了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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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是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歸寧的重要日子。
前一日過了晌午,馬雲盼便帶著蓮媽以及玉寧坐上了朱軒繡軸、裝飾華麗的大馬車,朝著淮霖鎮的方向前馳。
經過一天一夜的折騰總算抵達馬府大門,還未步進大廳,馬萊高和他的三妻四妾已熱絡地迎了上來,臉上皆洋溢著歡喜之色。
「這一路風塵僕僕,真辛苦妳了,快進廳裡喝杯茶去去塵吧。」大夫人童秀妍先一步上前招呼著。
「是啊,盼了妳一早上,還以為路上出了什麼事H擱了,想必妳肚子也餓了吧?」二姨太邵湄急忙湊過去搶話。「妳哥哥待地請人弄了一桌子的菜,到現在都還沒動過,我立刻吩咐下人去把飯菜給弄熱。」
「妳的房間我們也重新打掃過了,要是妳累了,也可以回房裡歇一歇。」三姨太方嘉涓更是不敢怠慢地接續這一句,深怕這難纏又跋扈的小姑又把矛頭指向自己。
馬雲盼繃著臉始終沒有表情,直到她跨入大廳的門檻,一屁股坐定在椅上,啜了口手中那杯剛沏好的熱茶,將白瓷碗擱回茶几上,犀利目光掃過廳上每一個人,最後停留在馬萊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