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凝這幾天習慣坐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裡無聲沉思。
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可以維持原樣坐上好幾個鐘頭不動,連呼吸都是那麼輕微,像不曾存在一樣。
她想起了從前,好久好久之前的事。
有些記憶是淡化了,她知道,幾乎快要如同她的「感覺」一樣,全部都快變成淡淡的模糊影像,再不用多久,她不僅止失去了「感覺」——所有對外在事物的喜怒哀樂,心情的好壞、情緒的起伏,就連過去曾發生過的往事,竟然也像被水沖刷,日漸消去。
正確來說,她越來越趨近於「冰」,將所有都凍結起來。
那不能稱之為遺忘,因為她記得的,記得事情的發生、過程及結尾,可是她忘掉了那時的心境及感受。
她必須要很專注去想,才能拼湊起一些破碎的片段。
就像現在,她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黑煉的過去……
記得黑煉像個小黑炭似的,渾身上下除了幾絲未滅的星火,那張小小的、倔倔的臉蛋上全是一片煙熏的黑;卻忘記了她那時有沒有因他狼狽得好可愛而發笑,在記憶中,搜尋不到。
記得在她投眸注視他時,黑煉轟地整個人又燃燒起來,囚著他的小小牢籠瞬間被照得火亮;卻忘記了她是否吃驚或害怕,她皺眉回想,還是徒勞無功。
記得她隔著籠子的鐵柵,小心翼翼伸出了自己向來好冷好冰的手,觸碰小黑煉蜷縮得像顆火球的身子,小黑煉如獲甘霖一般,揪住了突如其來的冰涼快意,幾乎想用她的手替他撫滅全身的熱焰;卻忘記了當時她為什麼想伸出手去……
記得小黑煉朝著她咧開了笑,卻忘記自己做何回應……
「記不起來了……」黑凝撫額,好似在用力回想,更像腦部發出劇痛,疼得她不得不去壓按太陽穴止痛。
努力許久,黑凝終是放棄,因為她太熟悉這種每天每天都會忘掉某段記憶的情況,她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
也許有一天,她會記得黑煉,卻永永遠遠忘記黑煉對她而言曾經是個多特殊的存在,忘記黑煉是如何影響她的心情起伏,忘記黑煉總讓她又是歎息、又是為難……
想到這裡,她毛骨悚然,幾乎是渾身竄起寒意——照理來說,她對寒冷是沒有感覺的,可是她清楚,這種寒意,是絕望的冷寒。
「要想起來,一定要想起來……」黑凝原本已頹然下垂的肩又繃緊起來,淡黑的長睫緊緊合閉著。
她不想忘的,真的不想。
「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我又慘敗回來了啦!」右綰青一進門就哇啦啦大叫,將黑凝好不容易凝聚的專注力打散。
「我一點也不驚訝……」跟在她後頭的右叔小聲嘀咕。
「你說什麼?!」右綰青正接過管家遞來的毛大衣,惡狠狠地橫他一眼。
「沒什麼沒什麼,我是說左派全是狡猾無恥之輩,我們右派正直又海派,當然會吃他們的虧。」被杏眸惡狠狠掃過,右叔連忙補救自己的失言。
這馬屁拍得正好,右綰青就在等這樣的台階下。
「對呀,尤其左派裡最最無恥、最最下流的首領,更是他們幫裡的最佳典範!」右綰青接續著講,趕忙將自己包成粽子,因為無論再怎麼義憤填膺,也不足以燃燒身體的脂肪御寒。
「不過你沒說你慘敗了什麼?」右叔小心翼翼地問。上次右綰青一回來也是大喊慘敗,結果是把童貞賠給了左風嘯,這回不會又重蹈覆轍吧?
「我不是說要叫左風嘯替我想辦法處理黑凝嗎?」說到「處理」那兩個字時,右綰青只以嘴型帶過,避免被黑凝聽到,又把他們冰成南極企鵝。
「左風嘯不同意?」
「錯!他同意。」右綰青拋出和右叔認知中完全不同的答案,害他楞了足足好幾秒鐘。
「呃……那很好呀,你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耶。」值得拍手鼓勵呀,為什麼氣沖沖的?
右綰青汗顏地垂下腦袋,剛剛的氣勢無影無蹤。「可是我卻說出要像侍奉祖奶奶一樣地供養黑凝……」
右叔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你……又是為了賭一口氣?」依他對右綰青性子的認識,不用等到她回答,他已經篤定了。
「嗯。」她也覺得自己愚蠢得近乎窩囊,竟然簡簡單單就被左風嘯一記軟拳給打入地獄深淵,不得超生。
唉,右叔還能說什麼呢?搖頭兼認命,左風嘯已經完全吃定了他家小姐的弱點,並且利用得好透徹。
右綰青走到黑凝前面,突然說了一句:「那個火男在左派裡,我今天見到他了。」
黑凝看著她,停頓半晌。
「為什麼要告訴我?」語氣還是冷淡。
「我以為你會想知道。」右綰青聳聳肩,反正只是多說幾個字,她大小姐不會吝嗇這點口水。「你不想去找他嗎?他在找妳耶。」用這種方法試試黑凝會不會立刻調頭奔向左派,好替她解決大麻煩——不是她趕黑凝出去的噢,而是黑凝自個兒跑掉的,這樣左風嘯就無話可說了。
黑凝不答,頭顱微微壓低,教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不過右綰青不太在意,因為黑凝臉上也不會有太大的喜怒哀樂。
「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你叫黑凝,他叫黑煉,你們同姓,是兄妹或姊弟?可是看樣子不像,他嘴裡老嚷著『我的黑凝』,一個男人不會把姊妹放進這麼重要的句子裡。」
「我們沒什麼關係。」
「果然……」右綰青打量她好一會兒,才冒出這句話:「我沒猜錯,是黑煉死纏著你,你根本就不喜歡他,對吧。」因為從黑凝臉上實在看不出來她聽見黑煉的名字時有幾分的震盪,完全一臉無所謂的冰冷。
只是粗心的右綰青忽略了話少的黑凝在提及黑煉時,才會多說幾句,否則這些天來,黑凝是極少開口的。
「他為什麼沒跟著你來?既然你已經見過黑煉,他沒有強逼著要你帶他來找我嗎?」黑凝問,聲音很淡,可是比之前任何一句話都還要沉啞,像是帶些不敢置信。
她以為……黑煉一掌握到她的下落,便會立刻飛奔過來,因為他總是如此。
「我罵了他一頓,叫他學會好好尊重女性,人家叫他滾遠一點他就別靠過來,什麼烈女怕纏郎,那早過時了好不好!他可能有聽進去,所以沒追出來。」
說完,右綰青吩咐管家來一杯熱桔茶,自己坐在沙發上打寒顫,不過,提到方才罵黑煉的那番話,她還是很驕傲的。
「黑煉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他的耐心驚人。」黑煉不會因為三言兩語就放棄,否則這些年來,她說的比右綰青還多,他不會無動於衷。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沒追過來是事實。哇——太好了,好香的桔茶噢。」右綰青捧牢管家奉上的熱茶,趕緊先暖暖手,再喝它一大口,整個身子這才跟著暖和起來。
黑凝又不說話了。
黑煉知道她在哪裡,卻不來找她?
出乎意料,完完全全的出乎意料。
心裡說不上來的梗刺,那是什麼,她不明白,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情緒。
她當然也希望黑煉別來,否則她幾乎是無法招架他的糾纏。
她應該要鬆口氣才對呀……
可是,一聲歎息,卻沖喉而出。
然後——
「呀!我的熱桔茶又變成冰塊了啦!好痛!好痛!」右綰青的粉唇還牴觸在杯緣,現在連人帶杯全被冰給粘在一塊了。
不只茶,整間屋子的玻璃全凝上冷冷霧氣。
嗚,今天比平常更冷。
第四章
「手給我。」
「滾開!全都滾開!」咆哮聲夾雜著痛苦,那是被火焚身的疼痛,即使那些火焰無法將他燒成灰燼,卻像要沸騰他渾身血液一般,令他難受不已。
他像頭負傷的獸,戒心強、野性凶,齜牙咧嘴地拒絕任何人靠近。
「你燒起來了。」她只是陳述事實,口氣不帶任何調侃或恐懼。
「滾開!」蜷成火球的身軀背對著正與他說話的人。
驀地,拱起的背脊感覺一股涼意滑過,將一部分的火焰給弄滅,雖然隨即火焰又重新竄起,但是已經足以讓他驚訝地回頭注視她。
「你……你怎麼做到的?」剛剛那股涼意是什麼?他黑圓圓的眼裡有好多疑問,可是立刻又想到自己的情況,逕自說道:「你跟我一樣……是特殊能力者?」最後這個名詞讓他咬牙,是忍痛,也是厭惡。
「嗯。你看起來很熱。」
隨著她說話,幾片雪花落下,看起來綿軟軟又冰涼涼,讓他不由得攤開手掌想去接……
掌心焚燒的火,輕易就蒸發了雪花,他想捉,只能捉到滿手的空氣。
「你的手給我。」
他眼中還是有些不信任,可是從鐵柵另端伸過來的手是那麼瘦小又蒼白,隱約透著寒氣,一點也不怕被他身上的熾焰所噬。
「我身上的火會燒傷你的。」
「沒關係。」她淡淡一笑,偏向慘白的容顏瞬間亮了起來,他發誓,他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