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專注捧著紙杯喝水,她軟下心腸,立刻原諒這個大腦受傷的傢伙。
自從他醒來以後,話一直很少,語氣也變得單純直接,害她總是以為在跟上幼兒園小班的小侄兒說話。
他的眼神更是安靜得不可思議,過去銳利敏捷的目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深難解的平靜。
她只當他重傷初癒,體力不濟,尚未恢復正常的言行模式,倒也漸漸習慣他此刻的樣子。而且經過醫師的專業測試,他的智力沒有損傷,精神也十分正常;或許等他回家養精蓄銳後,這種含著藥片等她的「短路」現象,應該就不會再出現了吧?
「你喝完水,也看到我了,該好好睡覺了。」她又幫他放下床頭。
「薇真……」他舉起手。
「什麼事?」她以為他要伸手拿東西,卻被他握住了。
「妳明天還會來嗎?」
她低下頭,看到他的手指慢慢摸索,找到她的指縫,再與她十指交握。
一股熟悉的熱流湧入心坎裡,也街上她微感酸澀的眼眸。
「你還在這裡,我就會來。」她留戀地握住他溫熱的大掌。
「我不在這裡,妳就不來了?」
「等你出院,回家休養,我也不用探望你了。」她保持美麗從容的微笑。「沈昱翔,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是妳叫醒我的。」
「是我運氣好,剛好碰到你醒來,所以被你媽媽當作『福星』。可你別忘記,你的女朋友是曾蓓蓓喔,她會很樂意陪你。」她很克制地不被陳年老醋嗆到。
沈昱翔感到茫然。明明他想要的人是她,為什麼會變成曾蓓蓓呢?
是了,他們早就分手了,親密關係已經結束;那麼,那夜他為什麼要瘋狂地尋找她?又為什麼她得知他出車禍,會跑到醫院看他呢?
一連串的不解,他無法理出頭緒,只能化作一個疑問。
「妳不陪我?」
「我有我自己的事,就像你也要忙自己的工作,你要趕快好起來,這才能回公司上班。」她覺得好像在哄小孩去寫作業。
「對,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巴拿馬的投資案不知道談得如何了。」
聽他談到公事,她就放心了,這才是工作第一的沈昱翔。
「你有空就找公司的人聊聊,免得回去上班時,一下子無法進入狀況。」
「好。」
他望著她,彼此手心摩挲相抵,他的掌緣不斷地輕揉她的掌緣。
那種感覺就像是唇瓣接觸,輕輕擦過、緊緊相印、深深纏綿……
谷薇真微偏過頭,將眼裡的淚水嚥下肚子,仍是握緊他格外暖和的手。
她能做的都做了,過去的情份到此為止,也是她再度離開他的時候了。
但在她離開之前,她一定要問個清楚。
「你那天晚上為什麼跑到金山?」
為什麼?沈昱翔的思緒轉了轉,同樣的問題,父親、母親、醫生、警察、曾蓓蓓都問過他,而他的答案只有一個--
「忘了。」
「你知道你有打電話給我嗎?」
「忘了。」
「全忘了?你不記得那天晚上的事了?」
「我記得開車離開大樓,然後,就忘了。」
「忘了……」不知為何,谷薇真既失望,又輕鬆。
失望的是,十九通未接電話成了無解的謎題;輕鬆的是,她如釋重負,似乎不必再為他的車禍擔負什麼「道義責任」了。
她很快露出甜美的笑容。「忘了也好。聽說人在遭受巨大撞擊或傷害時,會失去那段時間的記憶,這才不會造成日後不愉快的回憶;也幸好你只忘掉那晚的記憶,萬一連家人朋友都不記得,那就糟了。」
「我不會忘記妳。」
黑眸沉沉,他深邃的幽黑裡有一抹微光,淡淡的,幾乎難以窺見的。
「你在說什麼呀!」谷薇真再度轉過臉,用力抿緊嘴角,眨一下有點濕潤的睫毛,又轉向他,笑得開朗。「你當然不能忘記我了,翔飛下一季的廣告,還是得找我們新威喔。」
「好。」
「你睡吧,我也要回家休息了。」
緣盡於此,她鬆開他的手掌,交握的指頭緩緩滑開,由指根、指節、指尖,一分分地退離,結束彼此最後的偎依。
「薇真,妳有男朋友了?」沈昱翔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
「嗯。」她避開他的目光,點點頭,覺得應該再加強語氣,於是又說:「是的,有了。」
「再見。」
啥?再見?!她忽然想失聲大笑,方纔他還戀戀不捨地握緊她的手,一聽她有男朋友,卻立刻再見趕人,他腦筋的連結系統真的有問題啊!
如果摔壞大腦能讓他變得溫柔,也會說令她心動的「甜言蜜語」,做為一個女人,她會喜歡他目前的「秀逗」狀態;但若是這樣,他就不是像頭獵豹也似的沈昱翔了,那她還會愛上他嗎?
她不去思考答案,因為這是一個根本不成立的問題。他們的愛怨已散,她的真命天子正在樓下等她。
走出病房,她掩起房門,大大舒了一口氣,又不自覺地望向門板。
門後,那雙沉靜的眼眸仍在凝望她。
第四章
兩個月後,初春時分,乍暖還寒。
太子爺回朝,翔飛科技高階主管進入備戰狀態,總經理特地為沈特助安排業務演示文稿,俾使受傷請假三個月的沈昱翔能盡速進入狀況。
寬敞的會議室裡,沈昱翔坐在主席位置,如同過去的主宰姿態,環視全場,接收三十幾隻眼睛投來的敬畏目光。
沉光雄也來了,他和陳總經理坐在最後方,純粹是列席瞭解狀況。
「特助,」詹立榮苦哈哈地率先報告,「這半年來,翔飛的廣告收到成效,手機銷售成長率達到百分之一百二十,PDA業績更是超越業界,我們下個年度仍打算和新威廣告繼續合作,詳細的契約內容會送給特助過目。」
「新威不錯。」沈昱翔翻閱手上的資料。
詹立榮暗暗捏了一把冷汗,他刻意跳過新代言人蕭美人的功勞,免得太子爺記起他換掉曾蓓蓓的「悖逆」之事。
過了一關,他抹抹汗水,又撐起笑臉繼續報告:「有關數字相機生產線一事,經過企畫部評估,決定暫時停止……」
「不是已經購買生產設備了?」沈昱翔把目光投向另一位主管。
生產部經理也是額頭冒汗,戰戰兢兢地說明:「特助受傷之前,我們還在跟國外廠商議價,但始終無法壓低價格,加上企畫部的意見,還有我們的技術和人力問題無法突破……呃,就沒買了。」
「喔,是這樣?」
「是的,就是這樣!」詹立榮和生產部經理點頭如搗蒜。停掉生產線當然也是陳總批准的,但他們都很有義氣地不拉陳總下水。
「好。」沈昱翔蓋下企畫部的卷宗夾。
詹立榮和生產部經理面面相覷,不敢相信太子爺這麼輕易就饒過了他們。過去只要一違背太子爺的看法,一定是當場被轟得頭破血流,哪能讓他們安安穩穩地坐在椅子上?
嗚,還是太子爺另藏暗箭,回頭再把他們射得千瘡百孔?
對於這些公事,沈昱翔十分熟悉。過去兩個月在家休息,他也沒閒著,許秘書每日送來公司業務演示文稿,他字字精讀,記得滾瓜爛熟,可是……
接下來他應該怎麼做?
突如其來的惶恐襲上心頭!好像他正在開車,前面突然出現斷崖,他不能前進,也無法倒車,就僵在危崖之巔。
坐在熟悉的會議桌邊,面對熟悉的同事,他需要再找一樣熟悉的東西。
右手自然而然摸向西裝外套口袋,裡面有阿聰為他新買的打火機和香煙,他三個月沒抽煙了,過去他開會時一定要抽煙的。
他忘了所有的主管都在等他繼續開會,拿起煙盒,撕開包裝,掏出一根香煙,叮!打火機冒出火花,他先看一眼左手的香煙,再看一眼右手的打火機,然後才把它們湊到一塊。
會議室鴉雀無聲,沉光雄皺緊眉頭看兒子。
「特助,煙灰缸在這裡。」狗腿詹馬上有動作。
「咳咳!咳咳……」沈昱翔才抽了一口,立時劇烈咳嗽起來。
沒人敢說話,過去太子爺煙癮極大,一場會議下來,抽上一包香煙照樣面不改色,怎麼才出個車禍,身體就不行了?
詹立榮趕快送上面紙和開水,好不容易等沈昱翔停止咳嗽,會議室安靜得像半夜的墳場。
陳總經理率先打破沉默,出面指揮,「接下來請財務部報告吧。」
「好的。」財務部經理翻開資料,「特助,巴拿馬政府已經核准我們的投資案。為了避稅和資金運用,我們成立了台灣翔飛英屬維京群島公司和巴拿馬翔飛英屬維京群島公司,經過境外金融的手續,再將資金轉入巴馬拿……」
「直接從台灣匯款到巴拿馬,不是比較快嗎?」沈昱翔問道。
「可是……」財務部經理差點掉下下巴!這中間重重的法令和稅制問題,是太子爺念茲在茲的大事,怎麼他辛辛苦苦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最原始、也是最沒有成本效益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