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撞到野狗了嗎?現場有野狗屍體嗎?不然警察怎麼知道有野狗?」
「我、我不知道,要問警察……金山分局的……」
「金山分局?我找金山分局做什麼?」她頹然鬆開他的手臂,覆蓋肩頭的西裝外套滑落沙地。
就算有野狗屍體,但警察能告訴她,十九通電話的內容是什麼嗎?
她無法不去想這個問題,她總覺得,他的車禍和她有密切關係。
「你知道嗎?就在你發生車禍之前,你打電話給我。」她落寞地說。
「忘了。」他挺起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海風,撿起地上的西裝,再度披到她的肩上。「有些事情,忘了很好,我猜,可能是我打給別人,然後不小心壓到單鍵撥號。」
「是這樣嗎……」唉!難不成去查他的通聯紀錄?
「薇真,我聽到妳肚子咕咕叫,我拿東西過來給妳吃。」
她愕然看他站起,走到他原先坐著的地方,拎了一個塑料袋過來。
「這裡有御飯團、三明治、鐵路便當、紅豆麵包、芋頭麵包、吐司麵包、巧克力蛋糕、奶茶、咖啡、豆漿、礦泉水,妳喜歡什麼,就拿去吃。」他坐在她身邊,一一介紹塑料袋的內容物,再拿出一個鋁罐。「這是我喝到一半的果汁,我要把它喝完。」
「你來這邊野餐嗎?」她看傻了眼,好像看到一個小男生展示他的集郵冊或是棒球卡之類的珍藏。
「我怕肚子餓,就買那麼多了,吃不完再帶回家。」他認真回答。
「現在換我來討吃的了。」他的神情實在可愛啊,她笑出聲。「哈!我還沒吃晚餐,就吃這個便當吧。」
「趕快吃,別餓壞了。」他幫她拿出便當,撕開包裝,遞給了她。
再度碰觸他溫熱的手掌,她的心也變得暖和。在這個失意的夜晚,有他陪她,還有一個裹腹的冷便當,夠了,滿足了。
她扒了一口飯,和著眼淚一起吞到肚子裡。
「薇真,妳告訴我要定時吃飯,不然會胃痛,妳為什麼沒吃晚餐?」
沈昱翔喝下他的果汁,靜靜地等待她回答。
「唔……」她細嚼慢咽,再喝一口礦泉水。「我跟老總生氣,在辦公室發呆,寫辭呈。」
「妳做得很好,為什麼寫辭呈?」
「我有一個案子,本來是另一個同事的,可她那組不論如何努力,客戶就是不滿意,揚言要解約,正好她去生小孩了,沒有人能處理問題,把電話轉給我。你知道我的個性,愈是難纏的客戶,對我來說愈具挑戰性,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解決客戶的疑難雜症,保住一千萬的廣告合約。」
「妳搶了人家的case。」
「老總就是這個意思啦!叫我把案子還給人家,可是我和我組員辛辛苦苦努力的成果,怎能拱手讓人?太不公平了。」
「對新威來說,是好的。」
「不好。如果我辭職了,他們哪裡再找人?」她繼續扒飯。
「新威多了一千萬的業績,對大家都好;如果妳辭職,你們總經理還是可以找到一個取代妳的人,一間大公司,並不是非妳不可。」
「呃?」她半顆鹵蛋梗在喉間。
沈昱翔放下手裡的空罐,在沙地上來回滑動,看著自己畫出來的線條說:
「以前,我也以為翔飛非我不可,我覺得陳總觀念老舊,部門主管能力不足,只有自己去做,才能把事情做好,結果,我很忙,套句我哥哥的話,累得像條狗一樣。」他逸出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容,繼續用空罐畫來畫去。「我受傷後,公司照樣運作,今年前兩季的業績甚至比去年同期更好,公司的人才很多,陳總也很好,有沒有我,並不是那麼重要。」
他慢慢地說,她也仔細地聽;她以為他會很失落,卻發現他用空罐在沙灘畫出一個瞇瞇眼的大笑臉。
「業績好,也是你過去拚命的成果。」她覺得還是要「安慰」他。
「是大家努力的成果。」他轉向她,深黑瞳眸映出月光裡的她。「好久以前,妳跟我說過,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我說過?」
「妳說過的話都忘了?」他凝望她,不放棄地追問。
「忘了……」她忽然覺得彼此角色互換,現在腦袋受傷的是她。
「忘了,也好。」他將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一副也罷的神色。「妳如果把今天的事情忘了,會比較快樂。」
道理她懂,但她心裡就是堵著一塊大石頭,搖頭說:「可是,明明是自己付出心血做出來的業績,我還是沒辦法就這樣算了。」
「每個人都知道是妳做的。妳的老總管理一間公司,一定有他的考量;再說,妳每年做幾十億的大案子,一千萬隻是a piece of cake,對別人卻是一塊大餅。」
她今晚有太多的驚訝,他的話為她打開一扇窗子,看到外面廣大的天地。
當她擁有大海時,又何需和河流爭一小塊空間呢?
眼前的海洋彷彿放到無限大,她奮力泅泳於其中,旁邊游來一隻鯨魚,輕輕地將她托起,讓她飄蕩疲累的身心得以歇息。
獵豹怎麼變鯨魚了?!她好笑地搖搖頭。
沈昱翔看她又搖頭,以為她不同意他的看法,又繼續說道:「我以前很聰明,想很多,什麼都要;現在變呆……變單純了;心變得小小的,看到月亮又圓又大,就覺得很好;自己還有能力工作賺錢,也很好……過去強求的東西好像不是那麼重要了。」他還想說:能見到妳,很好。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你什麼時候這麼會說道理?」
「我不會說道理,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扳指頭。「我剛醒來,知道自己包尿布,需要人家餵食,我再怎麼意識不清,還是很挫折,很無助;所以現在只要我身體健康,可以走路,可以吃飯,就很滿足了。」
「你活過來了,很好。」她由衷地感謝老天,還她一個單純的沈昱翔。
「妳學我說話。」
「哈哈!」她就愛看他特別認真的表情。「我是說真的,你醒過來很好,非常好,如果你死了,如果……」她心裡突然湧起極大的恐懼,再也說不下去。
他不能死!她從來就不敢想像沒有他的情景;只有分手那三個月,她真的當他死了,唯有這樣,她才能克制再撥電話給他的衝動。
那時,她的心也死了,向來遊戲人間的她,第一次嘗到動了真情的苦楚。
如果他沒出車禍,繼續風流花心,再當上專斷獨裁的總經理,她會慶幸甩掉他;偏偏他以新生嬰兒的姿態回到她身邊,在那個她曾經熟悉的身體裡面,她漸漸地發現另一個內在的、孩子似的他。
霸氣、驕傲、自信、聰明、單純、溫和、沉靜、專注,全部都是他,從以前到現在,他還是他,不管他變得如何,他依然吸引她去關注他,她也不曾減少放在他身上的感情。
感情?!是她常常強調的友情?還是他們從來沒有的……愛情?
「昱翔!」她放下吃完的便當,突如其來握住他的手。
「薇真,怎麼了?」他發現她的顫抖,立刻交握她的指頭,緊緊貼住。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嗯,很好,你活著,很好。」他的溫熱平息了她的不安,她大大喘了一口氣。
「真的很好。」握著她的手,他很滿足。
「我問你,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不會難受嗎?」
「因為不懂得去想,所以沒感覺。」
「可是,我不像你,我覺得新威還是需要我耶!我不提辭呈了。」
「妳很有自信,我喜歡妳這樣。」他脫口而出。
她的臉一熱,心臟不覺怦怦跳動。這似乎是她第一次聽他說「喜歡」兩個字吧。「你現在就是有話直說,也懂得哄我開心了。」
「我……我不會哄妳,我……看到妳心情變好,喜歡工作,我也很開心。」他又結巴了,指節不覺握得更緊。
「你喔,好像會害羞了,如果月亮再亮一點的話,我一定可以看到你臉紅。」
「妳臉上有飯粒。」他定定地看她。
「什麼?!在哪裡?」她右手被他握住了,笑著舉起左手抹臉。
「在這裡。」他探向她的右臉頰,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顆礙眼的飯粒。
指頭一彈,卻是彈不開黏性特強的飯粒,他有點苦惱,只好在沙地上抹了抹,搓了搓,這才擺脫這顆頑強的小東西。
「我臉上還有東西嗎?」她好笑地看他的動作。
「頭髮黏在臉上了。」他再度望向這張美麗的笑顏。
海風吹來,將長長的髮絲拂上她的臉頰,他伸手去撥,一根根,一縷縷,從額頭拂到耳後,從臉龐拂到頸項,指頭輕觸她柔嫩的肌膚,像是他常常撫摸的玻璃彈珠,所不同的是,她的臉是柔軟的、溫暖的、讓他深深眷戀的。
他忘了撥開最後一根頭髮,而是以掌心包住她的臉頰,輕輕抬起,十分專注地凝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