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你帶幾個人去找她的家人,把他們帶回石園來。」
黑決明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來弟放下心中一顆大石,但仍驚疑不定的看著他,聽他又喚來一名中年僕婦,下達一連串命令。
「你叫什麼名宇?」他口氣一轉,十分溫柔。
「來弟,林來弟。」她有點害怕,從沒見過這般倜儻不群的奇男子。光看他的體魄,對嬌小的她而言,他就像一座高山向她壓頂而來,讓人自覺渺小又可憐。
「你這個小孩讓我擔心得夠了。」看出她忐忑不安,為了緩和她的情緒,他微笑著繼續若無其事的說:「幸好你並無大礙,雖然有點發燒,但大夫很快就來,相信幾天內即可康復。」
她想說她不是小孩,卻不知怎麼,總說不出口。
「謝謝你……等阿姨和筱樵來了,我們不會再麻煩你。」
他的微笑和溫柔的話語,令她的心踏實了些。
「我很高興你出現得正是時候。」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幾乎是快樂的,臉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可是……」她知道,沒人喜歡無緣無故惹麻煩上身。
「相信我,我有一堆僕人,你不會麻煩到我什麼。」
他伸臂將她整個人橫抱起來,感覺她輕得像一片羽毛,當下決心餵飽她。
「我初到石園,你是第一個上門的訪客,若不好生招待,豈不讓人笑話!」石不華豪爽道:「相逢自是有緣,來弟呀來弟,我必須承認,我非常喜歡你這個孩子。怎麼辦?我實在很想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兒。」
只差沒開口請她父母自動讓寶。
林來弟聽得頭暈目眩,差點昏倒。這個男人是視力很差還是拐彎抹角損她?她看起來真的那麼小,可以當他的女兒?
「你沒有結婚?」她忽然對這個問題萬分好奇。
「我盡可能避開這種令人羨慕的身份。」他眼中閃動著有趣的光芒,深深的看著她。「為什麼問?小姑娘。」
他的眼睛好深好沉,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威力,他的聲調雖然溫柔且含帶笑意,卻有著不容人反駁的力量。來弟的心靈為他而震動。呵,怎樣的一對眼睛,怎樣的一個男人,既驃悍又溫存,神氣清朗中透出深沉奇詭的狡智!
她被他瞧得臉上有些發熱,還不曾有男人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
「因為你好奇怪,突然說出讓人聽不懂的話。你怎麼可能會喜歡我呢?筱樵才是令人一見就愛的美人兒,等她來了你自然明白,到時你就會後悔說那些話了。」
「我不膚淺,小鬼,再美的女人我見得多了。」石不華抱著她走出花廳側門。「沒有人說過你很可愛,非常討人喜歡嗎?」
「只有我爹娘和筱樵,筱樵是我姊姊。」她喃喃的說。
跨下石階,朝後院走去,步行在長廊上,發現雨已經停了,天氣仍然潮濕帶著寒意。濕透的衣裳貼在身上,來弟猛打寒顫和噴嚏,石不華不再多言,快步來到舒心樓。
這楝佔地寬廣的樓宇,是主人起居之處,下層有門房兩間,有僕役當值,前堂三間,為招待密友和日常聚集的小廳房;後堂有廚房、酒窖、貯藏室,不過與前堂相隔較遠。上層則完完全全是主人私人生活之處,不聞鈴聲召喚不得上樓。
樓前還有一座精巧的花園,園內花木相映,假山流水恍若天成,水禽棲聚,彩魚跳躍,於清幽之中平添一股靈動之氣。
不遠處,另起一座較小的藏書樓,是主人靜心及辦公之處。
雨後,落英繽紛,觸目狼藉,只有秀竹碧翠欲滴。
舒心樓中一切準備就緒,女僕的總管慶嫂已侍立門側。她素以任勞任怨、處事公平、對人謙卑為主人所激賞,黑決明將她從某官家挖過來,果然連石不華也挑不出毛病。其實,面對一位精明厲害的主人,哪個僕人敢不謙卑呢?
不過,把女僕交由慶嫂來訓練,的確很令人放心。
她是懂事內斂的婦人,即使瞧見高高在上的主人懷中抱著一個衣衫襤褸、神情像個迷路羔羊的小姑娘,她也沒有一絲驚訝。直至看清小姑娘精神萎頓地躺在他懷中幾成半昏迷狀態,她這才流露出一點母性,關懷的問:「是不是先為小姐換下濕衣裳?」
「嗯。」石不華直接登樓,慶嫂尾隨在後。
「火盆燒得正旺,熱水也準備好了。」
來到裡側的一間斗室,門窗密閉,中間擺著好大一個澡盆,燒起的火爐使屋內溫暖如春,驅散來弟身上的寒氣,教她微睜雙眼,慢慢綻出了微笑。
「小心伺候著。」
不知何時,她被脫光了衣物浸泡在熱水中,感到很舒服、很安全,陶醉地閉上了眼睛,神智緩緩滑入了夢鄉。
慶嫂笑著搖頭。「好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這麼放心的待在一個男人家裡,絲毫沒有女性自覺,果真是小孩子。」
目前的問題是,林來弟該穿什麼?
她當然可以拿一件小女僕的衣服給她,但石不華的態度使她不敢任意作主,他對這孩子太特別,沒原則可依循。
石不華正換好衣裳,面對這問題也挺傷腦筋的。
「你有什麼主意?」
「府裡剛買進兩個小丫頭,個子比小姐大些,勉強可以將就。」
穿丫頭的衣服?石不華不喜歡這主意。
「她現在怎麼樣?」
「在澡盆裡睡著了,臉上還帶著笑。」
石不華聽了,心裡很快活。「好一個教人操心的孩子,不是嗎?」語似埋怨,實則寵愛,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取我衣袍給她裹上,小心伺候著。」
慶嫂力持鎮定。「是的,主人。」
男人大都忌諱自己的衣服被女人穿過,因這顯得有失體統、尊嚴。在官家待過的她更能深切體會這點,收拾衣物時千萬小心不可讓女服壓在男服之上。
石不華是個絕對自我、人格獨立之人,他有他的一套準則,世俗規範理所當然被他丟到他的準則之後。
第二章
林來弟開始恢復了知覺,感到一切都很新奇。
絲綢繡花的被面摸起來很舒服也很陌生,身下躺著的不再是硬幫幫的木板,而是一層褥墊,令她感到像幼年時躺在母親懷抱中一樣的誘人香甜人夢,她還嗅到一股淡淡的、使人心神安寧的香氣,這不是花香,她說不出是什麼,她從未聞過。她慢慢坐起身來,透過薄紗帳朝外看,想著這一定是夢中幻境。
她可清楚看到床緣雕著細緻花紋的床欄,從沒聽過,更沒見過有人在床欄、床頂刻鏤美麗的圖案,這不是夢境又是什麼?
她又閉上了眼睛。
「從來美夢易醒,我再躺回去好了。」
她真的再一次蒙頭大睡,卻有人偏要她回到現實世界。
「來弟,你不餓嗎?」一個低沉而溫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假如你醒了,先起來吃些東西,把藥服下,再繼續睡吧!」
紗帳被鉤起,林來弟聽到似陌生又熟悉的聲音而睜大了眼睛。一隻手掌溫柔的貼在她額上,滿意的說:「退熱了。這位李郎中倒是位良醫。」她已經看清楚,在她面前的是石園的主人石不華,還有一位中年婦人和兩名丫頭侍立一旁。
「我在什麼地方?」一開口,方覺口乾舌燥。
一杯香茗適時送至她面前。
「好香的茶,」一口接一口,非常好喝。「這是什麼荼?」
「杭州的珠蘭香茶。」
「是以珠蘭花制的荼嗎?」這香茶她連聽都沒聽過,只覺得有股淡邈的蘭花香。她知道茶葉不便宜,爹在時,偶爾買些茶葉未回來,都寶貝得很,平常鎖在櫥櫃裡,遇有長輩或好友來訪才拿出來待客。有一回,她生病了,等病好後,爹特地泡一蓋碗茶給她嘗鮮,她覺得有些苦澀,並不好喝,爹又叫娘開櫥櫃取出糖來,拈一小撮添在荼中,馬上變得好喝了,這成為她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這麼好喝的荼是怎麼做出來的?」入口絲毫不覺苦澀,很潤喉。
石不華倒不嫌她問題多。「撿出最好的春茶和珠蘭花或茉莉花、薔薇花一同埋在地下,過段時間取出即成。新茶葉最能吸收氣味,可以培製出各種香荼,也有人拿新鮮的荷葉包住新茶葉,使茶味含蘊荷香,亦是一奇。」
「真有趣。」
香茗人喉,口齒生津,但在來弟心田里,世上再也沒有比爹爹親手泡給她唱的那杯甜茶更好喝了。
因為難得,才顯得珍貴。
「那又是什麼?」她指著幾上一隻金色怪獸,一縷輕煙從它嘴裡逸出,這味道便是她方才百思不得其解的香氣。
「那是麒麟,肚腹中空,裡面燒著沉水香。」
「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他居然有耐性回答她的童言童語,除非他看錯,慶嫂眼中滿是驚訝。
「為什麼燒香?」
「你不喜歡?」
「不是的,很好聞呢!只是不懂為什麼要燒香。」
「在濕冷的天氣燒一爐香,可以去除潮濕霉味,才不容易生病;在夜裡點上一爐香,可以安神,正宜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