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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謝上薰

  意外突起,難免驚慌失措,鶯啼燕號,一片混亂。

  丁勤花是最先能夠冷靜下來主持大局的人,先是自個兒小心翼翼的下了車,再把兩個面色慘白的女孩抱下車。

  老天爺大概看她們不夠可憐,此刻又下起雨來,雖說寒冬已過,濕涼的春雨仍教姊妹兩人摟在一起還感覺冷。林筱樵抱住比她矮一個頭的瘦小妹妹,沒多久渾身已濕淋淋,抖著身子,無助的看著丁勤花和財伯以肩膀頂住車尾奮力地推車,兩人弄得一身狼狽,還是沒辦法讓笨重的車輪從大窟窿中脫困。

  「筱樵,我們要不要過去幫忙推車?」

  「我們使不出力,沒辦法的。來弟,你冷是不是?」她俯下臉貼著來弟冰涼的額頭,有點著急。來弟這兩年來一直沒再長,顯得比同齡女孩弱小。爹尚在時家裡還有足夠的東西吃,一個多月少說也能吃到兩次魚或肉,爹去後就一天不如一天,能有兩頓粟米粥填飽肚子就算好的了。希望以後能讓來弟吃得好些,幫助她發育。

  兩人跑到一棵樹下避雨,等候中,來弟的肚子餓得咕嚕叫。

  「忍一忍,到了舅舅家就有好東西吃了。」

  「我不要再吃乾糧,我想喝熱粥。」

  「我也想喝粥。會的,來弟,我們會有熱粥吃的。」

  「真的嗎?舅舅好像很窮,他真的不在乎多養兩個人?」

  「你不要胡思亂想嚇壞自己,舅舅怎會養不起我們?他有僕人還有馬車,比一般人好多了,咱們家可從沒使喚過僕人。」

  林筱樵天生嬌怯的嗓音說著保證未來的話。此時雨下得更大,一個念頭掠過她腦海:她想坐在廚房的火爐旁,喝上一碗熱氣騰騰冒著白霧的肉粥,她們好久都沒喝到肉粥了。後來

  她又想到這些日子以來所吃的乾糧和堅韌得像老羊皮的鹹肉乾,她的期望自動縮到最小——只要不餓肚子就好了。

  「我看,有僕人似乎也不太管用。」

  遙望看起來比老馬車年輕不了多少的財伯,林來弟打了個冷顫,心裡始終不踏實。自從爹仙逝後,她時常恐懼著噩運會再一次降臨打擊孤女寡婦,不想娘真的被帶走了,使她們完全失去依靠。所幸舅舅肯收留,可是誰敢保證她們未來衣食無憂?

  屋漏偏逢連夜雨,若沒有這一次意外,馬車直抵村尾的丁家,教來弟一直抱持著「時來運轉」的快樂心情,就不至於想太多,弄得自己憂心仲仲。

  林筱樵知道她必須做點什麼轉移來弟的注意力,免得來弟又發病。不需阿姨挑明了說,已懂得人情世故的筱樵也揣測得出舅舅並不樂意多養兩個賠錢貨,若需再支付一筆額外的醫藥費,他鐵定要說出刻薄難聽的話了。

  她連阿姨都沒告訴,來弟的病是這兩年來才突發的,每次發病都是因為生活突然發生變故令她無法承受。她只要讓來弟保持精神愉快就好了。

  「不會有事的,來弟,相信姊姊。」驀然,她的心往下一沉,她想到: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來弟不再叫她姊姊。

  她溫暖柔軟的指腹輕輕撫平來弟蹙起的眉頭,語若春風拂心坎。「深呼吸,來弟,放鬆心情,深呼吸,慢慢的,對,慢慢的吸氣、吐氣,不要慌,什麼壞事都不會發生,這個小意外很快就會過去,我們都會平平安安的抵達舅舅家,坐在火爐旁喝熱粥……」令她揪心的是,她一介弱質女流無力保障來弟的生活,讓來弟產生不出安全感、依賴感。

  不一會,來弟覺得好過多了。筱樵想盡早結束這個意外。

  「我看我過去幫忙推車好了,你留在這兒不要走開。」

  「我也去。」她最怕發生災難時自己卻被獨自留下。

  「你太小了,不行。我們就在前頭,你看得見的。」

  她冒著雨跑了出去,來弟跟著走出樹蔭,但聽話的沒湊上前去,只是想在雨中看清楚他們。雨不斷下著,濕滑的路面使他們定不住腳跟,使出的力道也因此消去一小半,即使加上筱樵也沒多大幫助。唯一的男人是財伯,他偏偏又老又瘦。

  林來弟意識到他們必須借助好心人的幫忙才能盡快脫困,可是路上連一個人都沒有。離此最近的一處民宅是那座不曉得多富有的石園,光是那條私人道路,和雄踞於外人眼前的壯觀圍牆,就不是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敢厚顏親近的。

  但眼前已顧不了那許多,林來弟邁開兩條細腿去討救兵。

  她唯一的一雙棉布鞋就穿在腳上,她一向珍借得很,出門時才穿,已經穿了三年,而今被污泥浸泡得看不出鞋面上原有她白己親手以細棉線繡出花姿可愛的鳳仙花,感覺泥水正由鞋底破洞浸蝕她的腳趾頭,有泥沙磨肉的不舒適感,但她已無暇理會,只想快點擺脫厄運,害怕更糟的事情會發生。

  她滑倒了兩次。她的兩手被磨痛了,雙膝也隱隱作痛,只是她人還好好的,爬起來又繼續往前跑。

  恐懼苦澀地湧上喉頭。自爹去後,一切彷彿都不對勁了,生活已成一葉急湍中的小舟,隨時有可能舟毀人滅頂。

  她想哭,但那毫無用處,哭泣從來都解決不了困境。

  石園已在望,她想到:如果她叫不開門呢?聽說有錢人會在家中豢養兇猛的狼犬,為了趕走討厭的訪客,會放出惡犬把人嚇走。即使內無惡犬,在這麼糟糕的天氣下,誰肯走出乾淨暖和的居室,為一個小姑娘弄髒自己漂亮的衣裳?

  她眼裡充滿了淚水,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她的模樣比一隻落湯貓還狼狽,通常有錢人都厭惡被窮人碰到衣角,怕沾了晦氣似的。

  她已經跑不動,拖著腳步走在石板路上,像小狗一樣張嘴喘氣,冷空氣吸進肺中使她咳嗽起來,喘得加倍厲害。這一切真是糟透了。

  就在這時,兩扇高大厚實的巨門突然敞開來,令人措手不及,來弟站在原地驚呆了。她先感到馬蹄敲擊地面及車輪滾動在她腳底下引起的震動,接著她看到她短暫生命中所見到的最高大的一匹馬。她站在路中,被那壓頂而來的大馬嚇傻了,完全忘了她應該快快閃開。

  那馬看見了她,車伕也瞧見了,只是她出現得太突然……

  *  *  *  *  *  *  *  *

  石不華討厭坐車,他喜歡騎在與人肩膀齊高的馬背上,享受飛馳的快感,所以他討厭下雨天出門,那使他不得不乘坐馬車。

  他的總管黑決明是個才三十出頭的精壯漢子,頭腦新、體力充沛,就是他自己設計圖樣請有名的工匠製造這輛外表看來普通,實則暗藏玄機的大馬車,車廂內寬敞舒適,適合長途旅行或接待貴賓。他還另外設計了一輛小巧便利的輕便馬車,用於短途,到鄰近的城鎮走走逛逛,可不受風吹日曬之苦。

  石不華曾譏諷他把精力浪費在這等事上,他不疾不徐的回道:「既然你決心做一名鄉紳,當一個地主老爺,該擺的派頭絕不能少,常言道:『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首先必須讓村人對你肅然起敬,往後辦起事來才容易得多,老爺。」

  「老爺?!」石不華的口氣好像跟這兩字有仇似的。

  「這只是一個稱謂,主人,遲早你必須習慣你的佃戶、部屬、僕傭們這麼尊稱你。」黑決明那張年輕又老成的聰明面孔上,露出瞭解的笑容。

  「那你最好早日教會他們正確的稱謂。」

  「是的,主人。」黑決明搔搔後腦門,這個主人的言行,有時真的不是普通的乖戾和任性,令人難以理解。「這兩輛馬車是屬下的一番心意,望請你不要拒絕。」

  石不華沒在這事上和他爭辯,事實證明他是對的,至少他們不必冒著被雨淋濕的倒楣心情趕去十里外的大城迎接一名貴客。

  此時,兩人面對面坐著。想到即將駕臨的嬌客,黑決明一直弄不懂他們之間複雜的關係,老天,三男一女,誰理得清?今天,看他臉色不錯,便試探地問:「不知大小姐能不能適應鄉村生活?」她會是我的主母嗎?

  「琉仙不是嬌生慣養的女孩。」他說出一個事實。

  「這點屬下不敢懷疑,只是大小姐並非池中物,這回你突然回歸鄉野,她一直不能諒解,難保她不是來勸你回去的。」

  石不華臉上掠過的神色與其說是不悅,不如說是困惑,瞪著眼睛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我何需求她諒解?你理應比誰都更明白我不是一時興起才突然決定退出組織。這想法早已縈繞我心頭多年,只因義父待我恩情深重而不忍背離,如今……再不走就不智了。」

  黑決明沉默了一會,消化這一事實。但他懷疑施琉仙能否認同石不華的重大轉變。她向來認為石不華才是他們義父谷天尊之繼承人的第一人選,第二人選是另一位義兄郭冰巖,第三才輪到谷天尊的親生子谷蓮修。施琉仙乃是谷天尊最寵愛的義女,說話自然有份量,再加上有一回谷天尊酒後曾言道他的兩名義子都比他的親生子強,這些話聽在早已認定自己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的谷蓮修耳中,難免心中不平,猜忌猶烈,妒恨交加,所以石不華才決定在這最敏感的時刻提早引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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