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盪了三日,竇大海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答應,但一想到可愛的閨女兒教他養得這麼大,最後竟要「下嫁」到岳陽五湖去,龐大的心靈便糾成一團,虎目含淚,差些就要潰決而出。
嗚嗚嗚……好不甘心呵……
原以為事情已悲慘到了極處,這一日午後,廚房的滕大娘剛把飯廳裡的碗筷給收拾乾淨,燒了壺水要供竇大海和雲姨沖茶之用,竇來弟見她忙碌,便順手將開水提到大廳來了。
這時,何大叔抓著自個兒的軟皮帽,又從外頭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老臉發白──
「爺、爺……您、您您瞧誰、誰來啦?」喘得一口氣都快斷了。
竇大海粗眉一擰,隨口應著,「咱兒不想瞧。」想到盼紫兒即將和關家那小子離開自己,心情超差。
就在這時,一大團的紅顏色綿延不絕地擠進四海大門,那何大叔身形瘦小,轉眼間已被滾滾紅浪捲到一邊喘去了。
竇大海神猶未定,就聽見七、八張嘴同時言語,嘰哩呱啦地你一言、我一句,音量之大、笑聲之高,險些把牆上的匾額給震下來。
「哎呀我說竇大爺,怎能不瞧咱們呢?這會兒全是來同您報喜呀!」
「恭喜竇大爺,賀喜竇大爺,唉唉唉,這等盛事除了咱們八姊妹處理得來,又有誰能擔這重責大任呢?您說是不是?」
「您瞧瞧,快來瞧瞧,這些紅禮全按傳統古法給辦的,大十二樣,小三十六項,外加珍珠、翡翠、玉釵、瑪瑙、珊瑚各八件,您瞧瞧滿不滿意?」
竟是九江的八大媒婆同時出動?!
四海眾人全教這等陣仗給驚住了,竇大海一口茶含在嘴裡忘記吞下,此時正沿著落腮鬍流了下來,一滴接著一滴地滴在胸襟上,浸出一大塊水漬,自個兒都沒察覺。
「你們這是做什麼呀?」
竇來弟最先反應過來,秀眉微揚,踏下階梯瞧著陸續抬進練武場的禮品,卻被八名紅衣胖嬸同時圍住,又開始你一言我一語──
「喲──這位就是三姑娘啦,唉,長得比花還嬌,誰娶了誰家福氣。」
「可不是?」不知誰捏了她俏臀一把,「哎喲,多有彈性啊,比發糕還嫩呼,肯定能生,而且生得容易。」
「哎呀呀姑娘呀!您命真好啊。」
「當然命好啦!瞧這面相,心型臉兒、下巴生得溫潤,多可人意兒呀!」紅袖揮了揮,圓短的五指正打算伸來掐掐竇來弟的嫩頰。
「住手!」驚天雷響,就見龐然大物拔山倒海而來,蓋竇大海也。「全給咱兒住手!」
好不容易回了魂,他胖大身軀動作迅速,「颼」地擠進八大媒婆堆裡把閨女兒搶將回來,萬分戒備地道──
「這些東西是啥兒意思?!誰讓你們送來的?!」真是「三折肱而成良醫」,瞧這場面,八成又是誰來下聘了。
「哎呀我說竇大爺呀,不都跟您道喜了嗎?有人看上你們家三姑娘啦,對方論家世、論地位、論人品、論文才,可都是上上之選,拔尖兒的好對像哩!瞧,光是這些大禮,就知道人家多闊氣、多大方啦!唉唉唉,您就點個頭答應吧!」
一人出聲,其餘七個點頭如搗蒜,笑得看不見眼睛。
被竇大海像母雞護小雞般挾在腋下的竇來弟,挑挑眉又眨眨眼,當成看戲一般,心中挺好奇的,就聽自家阿爹已開口嚷著──
「要提親也得報上姓名,沒名沒姓的,咱們家來弟不嫁。」要嫁也是嫁關莫語,他老早替她選好啦,用不著旁人多事。
像趕蒼蠅似的,他蒲扇大掌揮了揮,「走走走,把東西全抬走,別擋在這兒。」
「竇大爺等等,您聽我說呀,那個──」
「不聽不聽,全走吧,咱們家來弟有對象啦!」
「哎呀呀,這怎麼一回事呀?!天大的好姻緣就給人掃出門啦!咱兒說竇大爺,您冷靜一點──」
「冷個屁!這天還不夠冷嗎?!走走!」
忽地,門口跨進一人,把八個快被趕出去的媒婆又推了進來,誠心誠意地道:
「竇兄,好親家,求您答應了吧?」
何方妖魔?!
竇大海瞪住那個人,變魔術一般,落腮鬍飄呀飄的,全都飛揚了起來,而喉中發出咯咯輕響,似要說話,可又不太確定能不能順利發出聲音,發了一會兒怪聲,終於擠出話來──
「……你、你你關濤……你來這兒幹什麼?!」
見到來者,竇來弟心中激盪,平穩的情緒已難維持,隱約猜到一些東西了。
此時,關濤目光移向竇來弟!微微一笑!還沒說上話!竇大海粗臂一擋!硬是挺在中間。
「來弟,進內院去。」
「阿爹,他是關──」
「咱兒管他關誰?!快給咱兒進去,回自個兒閨房裡待好,沒咱兒的命令不准出來!」竇大海沉聲怒吼,眼都發紅了。
竇來弟唇微嘟,「進去就進去。」
腳一跺,她旋身跑進裡頭,把一干人全拋在腦後了。
去鬧吧!鬧得越大越好,她不管啦!
雖這麼想著,她掀開厚重的布廉閃進內院,並未回到房裡,而是頓下腳步,微側著身想聽清楚外頭的情況。
此際,一隻男性大掌不知不覺探來摀住她的嘴,跟著,一道力量箍住她的腰肢──
「唔唔……」
她心中陡驚,根本不及反應,整個人已被扳正過來,直直對進關莫語那對既深邃又清朗的矛盾眼瞳之中。
他抱著她躍到小小天井下,今日冬陽難得露臉,風沁中還有一絲暖意,兩個人你瞧著我、我瞪住你的,鼻中噴出白團團的氣息,卻是一句話也不說,彷彿他專程前來就為了同她大眼瞪小眼。
竇來弟胸脯起伏,伸手拉下他捂在嘴上的大掌,算不上溫柔地言語──
「你想幹什麼?」這個問題不太高明,可一時間她想不出要說什麼話。
那張臉輪廓分明,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吞了吞喉頭,力持平靜的聲音低沉沙嗄──
「他來提親了。請來九江八大媒婆,按傳統古禮下聘。」
竇來弟臉蛋微嫣,咬唇忍笑,俏臉卻仍故意罩著淡淡寒霜。
「誰來提親?我不知道。」
知她正在要拗,他雙臂索性箍住她的束腰微微抱高,兩張臉離得好近,定定地鎖住她慧黠的美眸。
「你知道我在說誰。」
竇來弟氣息一亂,小拳頭抵在他胸牆上。
他的視線被姑娘的紅唇引去部份注意力,停留了會兒,又重新回到她眼中。
「你說,若想娶四海竇三,要做足臉面,要大媒大聘……」冬陽下,他目中的憂鬱緩緩現形,再不掩飾。
深吸了口氣,他又道:「來弟,那日在險谷裡,我對你……我、我的求親是真心誠意的,早在之前你阿爹與我提及時,我腦中就不停地想著這件事,思考所有的可能。或者,就娶一個心愛的女子,在這兒落地生根,這念頭真不錯,真的很吸引人,我是真的這麼想……」
竇來弟發現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急促到了某種程度,卻感覺不出心臟撞擊著胸腔,因為一股溫柔暖意將它整個包裹起來,輕飄飄地,有些不著邊。
歎了口氣,關莫語繼續低語──
「來弟……那一年我進九江,的確是為了那對羊脂玉如意,為了圖心中痛快。但後來促使我繼續留下的最大原因,絕非與誰賭氣,我想……是因為你。你懂不懂?我是因為你。」
他靜了下來,在朵朵霧白的氣息中瞅著她的臉,眉心的皺折好生明顯。
見到他這般憂心在意,對他即便有怒,那些怒氣也變得飄渺了。
竇來弟能控制自己不衝著他笑,卻沒法消退頰上的紅顏色,它們越來越囂張,染遍一張心型臉兒。
紅唇微掀,她忽地說:「我大哥前些天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呃……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的,關莫語當然曉得她口中的大哥,指的便是四海鑣局的大姑爺鷹雄,卻是教她問住了,被動地搖了搖頭。
唉,他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天準備這個、打理那個,忙得他焦頭爛額,一日三餐都省了。
只是他真不懂,她問這個幹什麼?
竇來弟眉眼輕斂,長長的俏麗眼睫又無辜地煽了煽。
「他是回來接大姊去溫州的,朝廷放了他好長一段假,因為巫山青龍寨已順利剿滅,他說……是你幫的忙。」
迅速地瞄了男子一眼,見他神情微僵,似乎頗不自在,竇來弟終於淺淺一笑。
「嗯,呃……也不算幫忙,我並沒做什麼。」他放下她,眼神閃避。
「你早就知道朝廷要大哥圍剿青龍寨,所以才利用他們這回下山作案,知會他率兵勇潛入寨中,這麼做一舉兩得呢,往後出入川省的商旅能安心了;再有呵,五湖鑣局也取回了那批官銀……」方寸一暖,她悄悄握住男子的手,掌心貼著掌心,教他全身一震。
接著,她幽幽又道:「你其實不想瞧岳陽五湖信譽掃地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