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徹底,那該沒有破綻才對,你到底是怎麼發現的?」語畢,輕咳一聲。
東方非聽她聲音時而清亮時而無力,又見她玉顏有抹不自然的蒼白,心裡微帶疑惑,卻沒有問出口。他道:
「阮冬故的命像石頭一樣硬,還沒來得及見到太平盛世,怎會輕易服死?再者,妳的一郎哥作戲十分入神,可惜,有一點他沒有做出來。」
「哦?」她被撩起興趣,問道:「一郎哥反覆佈局,連我都要以為阮冬故是真死了,他到底是哪兒讓你看穿的?」
「你們義兄妹情比石堅,如果罈子裡真是妳的骨灰,他就算拚死也不會讓外人打開骨灰罈,讓妳死不瞑目。」就是這一點讓他安心了。
阮冬故聽他說到「情比石堅」時,語氣充滿嘲諷,她也不以為意,笑道: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一郎哥說,你識破之後,故意將骨灰灑向天空,就是為了防以後有心人翻查我的骨灰,不如乘機消滅所有疑點。」光看一郎哥跟東方非高來高去,她就覺得她還是照當她不算聰明的阮冬故好了。
「妳有這名兄長,也算是妳的運氣了……冬故,妳在燕門關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瞇眼,總覺得今日的阮冬故精神依舊,卻有點力不從心之感。
她微笑,將當日的情況說了個大概。
「東方兄,你親自上奏調派的京軍是及時雨,當時我跟懷寧他們已經不抱希望了,我身中一箭是致命重傷……當年斷了指,已經讓我深深體會到男與女的差別,這一次要不是一郎哥背著我奔回當地大夫那兒,不分日夜照顧我,恐怕那天一郎哥抱的就真是我的骨灰罈了。」她說得輕描淡寫。
那天的記憶她好模糊,明明中了箭,卻跟懷寧耗著誰也不肯當著外敵面前示弱倒下。
之後的記憶就是無止境的疼痛。等她勉強清醒後,她才發現自己早被一郎哥連夜帶離燕門關,避居在陌生的小鎮上。
「軍醫會將妳的性別往上呈報,當地大夫卻有可能為了感激妳所做的一切,而隱瞞真相,好個一郎,在這種危機時刻也能想到這一層。」東方非沉思,哼笑:「這麼說來,妳兄長也沒有殺人滅口了?」看她瞪著自己,他大笑:「不永絕後患,遲早會出事,冬故,妳早該明白我是怎樣的人啊。」
「那大夫是個好人!我女兒身雖然被他發現,但他當時故作不知情……一郎哥未經我同意,就替我鋪了詐死這一條路。他說得對,當我選擇與懷寧他們共生死時,我就已經喪失了一名正官的立場,我該顧大局的,可是,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那種小家子氣的爭權奪利給害死,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國丈那老傢伙死於秋後處決,王丞也失勢了。」
她若有所思地瞇起眼。「是啊,從此之後,東方兄就是名副其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方首輔,再也沒有人敢跟你搶權勢了。」
「正因無人搶權勢,我才不願留下。」大權一把抓的滋味實在太無聊,他盯著她問:「冬故,妳傷還沒復愈?」
「一郎哥說我至少得休養個一年半載。他被我嚇到了,因為我一清醒就告訴他,我在重傷之餘見到我死去的同袍來找我喝酒……」突地反握他的手,正色道:「東方兄,官員朝中一句話,關外戰士性命丟,這些人原本可以不死的。」
他挑眉。「以後少了我興風作浪,妳多少可以安心了。」
她注視著他。「你真要辭官?」
「官場於我,就像是已經結束的棋局,數十年內再也不會有比東方非更厲害的人物出現,我留下等老死嗎?倒是妳,冬故,妳在朝中數年就算有功績,後世也只是歸在阮東潛或斷指程將軍身上,妳永遠只是個冒充貨,妳也不介意嗎?」
「我已經做完我想做的事了。」她微笑:「現在的真實,也不過是後人流傳的故事,只要現在的阮冬故是真實的,那就夠了,不過東方兄,你臭名流世是一定的。」
「好個臭名,愈臭愈好……」見她面帶倦意,他揚眉,有意無意挑釁她的名節。「這樣吧,妳在屏榻上瞇下眼,等我吩咐廚房再熱一回飯菜,再叫醒妳吧。」
她也爽快地起身,毫不在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笑道:
「好啊。」朝他舉杯。「到時我先回應康城,等你辭官。」
他聞言心裡起疑,問道:「妳祖籍在哪兒?」
她眨眨眼,含著一口酒沒說話,笑著俯下頭,吻住坐在椅上的東方非。
鳳眸不驚不慌對上她的眼。她眸含笑意,原本試著把酒灌進他的嘴裡,後來發現看似簡單的動作,其實好難。
沾酒的濕唇微微退後,她皺眉,抹去盡數流出來的酒泉。「奇了……」她是依樣畫葫蘆,但效果差太多了吧。
東方非輕佻地笑了一聲,拉下她的纖頸,恣意吻上她帶點酒氣的唇舌。
他的吻帶點熱氣,像竄冬天裡的火苗,愈竄愈熱,也讓她心跳加快起來。
過了一會兒,俊臉抹笑,目不轉睛地問道:
「怎樣?冬故,當日在七里亭的吻跟今天不一樣 ?」
她想了下,承認:「是有點不一樣。」輕輕撫嘴,還在認真思考有何不同。
「當然是不一樣,當日我吻的是戶部侍郎阮東潛,他是男兒身,跟現下的妳完全不一樣。」
她一頭霧水,但也沒問個詳細,見他讓出屏榻,她完全不設防地躺下。一躺下,才知道自己真的早已疲憊不堪。
她掩去呵欠,看了他一眼,緩緩合上眸,低聲道:
「如果一郎哥知道我在東方府裡睡著,一定惱怒。」
東方非哈哈大笑:「惱怒得好啊。」他最愛無風生浪,她的義兄在男女之別上將她保護得太好,好到方纔他差點以為自己在憐惜她了。
他撩過衣角,坐在屏榻邊緣看著她入睡。她對他,真的沒有任何防備。果然啊,她說出去的承諾一定當真,親自來找他了……真是可惜,他倒是希望她能夠多少意識到男女感情,而非只執著在承諾上。
不過,正因她還有些懵懂,他的未來才會有痛快無比的挑戰啊。視線移到她缺指的左手上,他輕輕握住,驚動了她。
她沒張眼,沙啞輕笑:「東方兄,我要是睡熟了,請一定要叫醒我,不然入夜了,一郎哥會親自上門討人的。」
「好啊。」他模稜兩可地答道。能讓她無視肚餓而先入睡,這傷必定是她身子難以負荷的……
鳳眼微瞇,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的睡顏。
「東方兄?」
「嗯?」他隨口應著,心知自己難得放下挑戰的興趣,讓她好好休生養息。
「我祖籍永昌城,我家在永昌城裡有百年以上的歷史。」
東方非微流詫異。在永昌城裡上百年的阮姓只有一戶……
「我不止有兩名義兄,還有一個親生大哥,他當然也姓阮,秋天生的,曾任都察巡撫,因雙眼被毒瞎而辭官,如今在應康城當商人。」她閉眸忍著笑說。
東方非聞言,瞪著她。
她忍啊忍的,終於忍不住,想要大笑,卻被咳聲給阻止,察覺握著自己手的大掌要鬆開,她立即緊緊反握住,笑道:
「東方兄,以往不算,這回算是我頭一遭將你一軍,你要反悔,我可是無所謂的。」
東方非哼笑一聲,道:
「不就是個阮臥秋嗎?我怕什麼呢?我沒要反悔。」等了等,沒等到她反駁,才發現她真的累到睡著了。
她唇角猶帶笑意,像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感受到身體有病痛似的。東方非注視她半晌,瞥到青衣站在門口,他比了個手勢,青衣立即離去。
過了會兒,青衣抱著暖被進廳。東方非單手接過,替她蓋上,然後輕聲說道:
「等她自然醒後,再上飯吧。」
「是。」
「等等,青衣。」他叫住跟隨多年的護衛。「若皇上問你,你會如何作答?」
青衣毫不猶豫地答道:「阮大人已死。」
「很好,你出去吧。」
等青衣悄然合上門後,東方非視線又落在她的睡顏上。即使她睡著了,還握著他的手,讓他沒法動彈。
她的力大無窮他是見識過的,也曾聽說她在燕門關外獨力扛起數十人方能抱起的巨樹,他可不敢冒著扯斷手骨的風險,擅自擺脫她……雖然這樣想,但他唇角還是抹上笑意。
見到她當真活著出現,真是讓他心情大好,好到隨時拋棄官位都無所謂了。
阮冬故啊阮冬故,妳竟然能扯動我的情緒,讓我對妳又愛又恨。連妳家兄長都沒有這種影響力,哼,就算得喊聲大哥又如何?他渾然不在意,反而覺得好玩啊。
未來是阮家兄妹栽在他東方非的手裡,可不是他栽在阮冬故手裡。
思及未來,他又不由得心跳加快,尤其見到她睡顏也是充滿朝氣,他簡直不止心跳加快,還帶著些微的興奮,讓他難以自制,一掃這一個月來的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