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馬兒牽動的囚車車輪緩緩轉動,見奔向未知未來的囚車起程了,孔雀兩手深深緊握的拳心,十指更深陷掌心一分,然而自始至終,坐在車內的夜色,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將軍,陛下宣您進宮。」一直守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樂天,在他人的請托下,定上前在他身後輕稟。
身軀彷彿已在雪中化為雕像,兩目動也不動,一直看著囚車遠去的孔雀,在瀰漫的風雪裡,漸漸地,再也找不著夜色的身影,喉際因此哽澀得疼痛的他,努力地張大了眼眸,想再將她多留在眼眶裡一刻,可無情的風雪不只是在他的眼前帶走了她,亦將那兩道心碎的輪跡,埋葬在不斷落下的新雪中。
「將軍。」樂天在他身上都積了一層厚雪時,不忍地再次提醒。
沉重地合上眼睫後,孔雀無言地將身上的大氅一揚,轉身定向被綿綿細雪覆蓋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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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陀域?那個流放中土罪人、三道龍蛇混雜的地域?
沒想到她居然也有得到迷陀域落腳的一日。
離開帝國所屬的北域外後,這片放眼望去儘是白雪與枯林的山林,已屬於迷陀域的範圍。
雪勢在進入山裡後,愈下愈繁密,山間的路況也因此變得艱困難行,不斷輾過橫倒在林間枯枝的車輪,在輾過一顆被雪覆住而沒能察覺的大石時,木製的輪軸猛然斷裂,霎時整座囚車往左傾倒一邊,再也不能前進。
十來名負責押送夜色的押囚兵,頂著紛落不斷的大雪,一半留在原地修車,一半先去前頭探路,並順道清除雪路上的路障,就在他們忙碌的當頭,坐在什麼遮蔽也沒有的囚車裡的夜色,仍是保持著不動的姿態,安安靜靜地坐在屬於她的小天地裡。
白色的雪花飛過她的眼前,她的目光漫無目地的追逐著飛雪的落處。
她是這麼想的,只要將記憶染成一張什麼也沒剩下的白紙後,這樣,就再不會有感覺了。因此自那日踏出殿外後,她就一直刻意放空腦袋不去想任何事,不去收容任何與外界有關的事物,只是在這四下皆是一片銀白的世界裡,流連在她心頭點滴不走的回憶,卻悄悄開起了她禁錮自己的柵欄,放行些許思緒入侵她的腦海,令她自囚禁自己的封閉世界裡醒來。
頭一個喚醒她記憶的,是喜天那張懇求她不要返京的臉龐。
其實返京後會有什麼後果,她都知道,但她還是一意孤行。落到罪逐這等下場,她並不感到後悔,對於被革的功名,她也不在乎,她只對那些跟了她多年的北域大軍感到虧欠,因她把她的自私建立在他們的生死之上,月相說得對,她不配為第一武將。
只是,倘若時光能倒流的話,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在聽到那消息時,她知道她多年來所有的努力,已化為烏有,在她手中,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她仰首看著自天際不斷落下的雪花。
已經有好久了……好久,她都不曾這麼安靜的看過一場雪了,她恍然地想著,自她所扛負的責任被取下之後,她生命裡的時間突然多了起來,而這份時間,以往她會稱為是種自由,暗暗地把它放在心裡當成一種奢想的自由,可如今呢?她再也不覺得這是自由,因她從沒想過,藉由他人死亡所獲得的自由,竟是如此令人心寒與傷痛。
她還記得,當她抵達黃琮府邸時,天色才濛濛亮,那飄飛在風中的白幡……
猛然閉上眼命自己別再回想的夜色,緊緊環抱住自己,不斷地在心底告訴自己,不要想,她必須持續地空白一顆心和腦袋,這樣她才有辦法忘了曾發生在她身後的那一切,她才有辦法暫時壓下……
「前頭的路走不通了!」一名押囚兵高站在遠處的雪道上回頭對他們喊。
「路況這麼糟?」蹲在原地看屬下修車的押囚官皺了皺眉。
「這車也不行了。」一名修了老半天仍沒法修復車軸的囚兵,自車底下探出頭來,「怎麼辦?雪這麼大,還要走嗎?」
渾身披覆著厚重大氅的押囚官,瞥了只穿著薄薄囚衣坐在車內,無處可避風雪的夜色一眼,而後表情有些為難地撫著下頷。
一點也不想在這地域待太久的押囚兵,小聲地在他耳邊進諫。
「反正都已到迷陀域了,不如咱們就……」聖旨裡寫的是把她送至這鬼地方,可沒指名得到何處,就算他們現在回京覆旨,也不算沒辦妥這件聖差。
押囚官歎了口氣,「那就把她放出來吧。」所帶的糧草已剩不多,路況又這麼差,自顧不暇之餘,也只能把她扔在這自生自滅了。
「放了她?」圍過來的眾人全都因此而嚇白了一張臉。
「不然呢?」不放她,難不成他們想把她關在囚車裡凍死在這嗎?
一名心懷畏懼的押囚兵不斷地擦著冷汗,「大人萬萬不可,你忘了她原是什麼人嗎?」在她坐上這囚車之前,她可是帝國最強的將軍,將她放出,要是她心中懷恨他們這些將她帶來此地的人,那……
也有點怕夜色會挾怨報復的押囚官,忐忑不安地瞧著自離京後沒吭過一聲半句的夜色,此刻還是一貫閉目養神、面無表情,令人很難看出她在想些什麼,沒什麼把握的他很想開口問,但又怕會因此惹惱了她。
細微得幾乎聽不見的足音,在一片吵雜的人聲中傳至夜色的耳底,她緩緩張開了眼,定定地凝視著遠處,還在商討的眾人在見她有動靜後,隨即停下了討論,好奇地與她看向同一個方向。
愈距愈近,踩在雪地上的足音也就愈清晰,眾人防備地圍繞著囚車並握刀在手,在來者走出遮去視線的大樹後,押囚官先發制人地開口喝問。
「來者何人?」
「風破曉。」慢條斯理地拂去大氅上的帽子後,不介意報上自己名字的風破曉,看了他們身後的囚車一眼,繼續朝他們前進。
「天宮的神子……」押囚官如臨大敵地問:「你想做什麼?」
一壁前進的風破曉,掀開披覆在身上的大氅露出兩掌。
「劫囚。」
訝愕不僅是出現在眾人的臉上,就連坐在車裡的夜色,也忍不住好奇地揚高了柳眉。
沒料到他的來意會是如此的押囚宮,在他話落後,忙不迭地朝身後揚手,躲在囚車後的囚兵們立即自背後取出弓箭瞄準了他,而在前頭的囚兵則是紛紛拔刀出鞘,可是這並沒有嚇止住風破曉持續向前走的腳步,登時押囚官將手一揮,五支飛箭即朝風破曉射去。
箭尖抵面之前,兩手迅即抓下五箭的風破曉,隨手將箭往身後一扔,在攜刀衝上前的囚兵們一擁而上時,他還是不去取腰間的佩劍,遭他們包圍住時,他只是猛然旋身一轉,當他再次站定時,五柄佩刀也已被他飛快地奪來手中。
「我不想殺人。」他淡淡地說著,「她已到迷陀域,你們可以回京去覆旨了。」
自知不是他對手的眾人紛往後退,在思考著他的話的同時,邊看向作主的押囚官,就在押囚官舉棋不定的當頭,風破曉將手中的五刀往下一甩,整齊豎插在雪地上後,慢條斯理地橫掃他一眼。
「不送。」
選擇成全風破曉,也成全他們先前打算的眾人,在押囚官頭一個識相地打道回府往回走時,其他人見了趕緊跟上,不過多久,安靜的雪林裡,僅剩下兩人吐息在雪地中的白色霧氣。
在風破曉走至囚車前時,夜色打量著看似已無礙的他。
「你沒死?」沒想到在挨了她那麼多刀後,這傢伙居然沒死,他是有九條命不成?
「我是來救妳的。」也不知那個鳳凰究竟是習過什麼怪醫術,雖然沒能把他嚴重的內傷給治好,但鳳凰真的讓他在三日之內就能下床,且還讓他恢復了體力,有法子前來找她。
一劍砍斷牢鎖後,風破曉才想請夜色伸出雙手,好讓他幫她將手上的手銬一併砍斷時,她卻拒絕了他的好意。
「多謝,雖然我不需要。」兩手往旁一扯,輕而易舉就把手銬給扯斷的夜色,自顧自拍了拍一身已積了一層厚雪的衣裳,也不理會多管閒事的他,避開他伸進來想扶她下車的手後,輕輕躍出車外。
風破曉站在原地看她在出了囚車後,逕自取來囚官們掉落在雪地裡的大氅披在身上,而後彎身抽起兩柄插立在雪地裡的官刀,在她打點好自己時,風破曉來到她的身旁審視著她過於蒼白的面色。
他遲疑地問:「妳……餓了嗎?」瞧她,芳唇上半點血色也沒,他想那些押囚官定是只顧著讓自己吃飽,而沒去管她這罪人的生死,為她感到心疼不已的風破曉,直在心醫猜想著,不知她自離開京城起已餓了多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