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他的真心。
她是知道自己的長相不差,但因她的個性、身份,很少有人喜歡她,在中土裡,唯一一個曾大剌剌表示看上她的人,就是孔雀,但孔雀生性本就輕佻,說出口的話時常令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假,加上她也不欣賞那類的男人,所以多年來她只把他的愛慕當成常態而沒當成一回事,她更知道的是,孔雀也與破浪一般,對於武藝有著某種程度的執著與狂熱,遇到武藝勝他一籌的人,他就像發現了新玩具似的,非得勝過那人不可,因此他們雖年年都打,孔雀年年皆不曾放過水,反倒是一年比一年強,或許對孔雀來說,勝她與愛她是兩回事,而她之所以能夠吸引孔雀,一開始就只是因為她的武藝。
但風破曉,則與孔雀完全不同。
他幾乎是雙手捧著真心來到她面前的。
他不在乎他倆的身份,也不介意武藝是否在她之下,他更沒有那種非勝她不可的決心,打從他劫囚的那一刻起,一直以來,他就只是單純的關心著她,一心希望她能與天曦母女團圓,自一開始到現在,不管碰了多少釘子,他都沒有因此而改變過。在他身上,她找不到別的企圖或野心,反倒是他給了她許多不在她預料內的東西,他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不管是需要吃飽喝足、暖衣豐銀,他皆主動為她提供,甚至是在她需要個人來分擔她的傷心時,他也不吝出借他的肩膀讓她倚靠。
是不是每個生在黎明破曉時分的人,都像他一樣,沐浴在朝陽下的那顆心,都是如此溫暖而明亮?或者這個本身就是在黑夜過後才出現的破曉,天生就是要照亮她這種躲藏在黑暗中的人?
一想到他是靠著對她的思念,才度過了七年的歲月,她就有種不忍,尤其在想起他說那些話時落寞又心痛的模樣,那感覺,就像刀割似的,或許她大可說那是他自找的,她並沒有要求他為她如此,可每每只要看著他那張無怨無悔的臉龐,她就無法這麼想,更無法置身事外,相反的,自那日起,她再也無法自在從容的面對他,她再無法面對他從一開始就已對她擺明的愛慕,每當望進那雙黑瞳裡時,她所見到的,都是他盛滿的思念。
七年的歲月,該怎麼還給他?他那已是泥足深陷的深情,在困住了他時,亦困住了她,不讓她選擇地將她也給拉了進去,與他深深困在一塊。
或許老天是善待天曦的,因天曦有著風破曉,有著他這個善體人意的男子,她想,養育風破曉的天曦定是很以他為榮,她相信性子這麼好的他,定也像個孝子般地侍奉著天曦,而她呢?在他們之間,她反而像個外人,她不認識那個只聽過名字的娘親,她甚至連天曦生得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一想到他們正朝織女城前進,她就有種下意識想抵抗且恐懼的感覺,她不知,她該如何面對那個從未謀面的天曦。
原本,在被放逐之後,她是打算不再理會三道與帝國之間的事,她只想遠離一切是非,若是師門不收留她的話,她就找個地方靜靜過她的生活,可自從這個不死心的風破曉出現後,她發現,短時間內她恐怕沒法抽身其中了。
熟悉的足音再次在她的身後響起,在走至她的身邊後停下。
「這兒大雖大,卻沒什麼可吃的。」一無所獲的風破曉,對著這座空有其表的山寨歎了口氣,「看來,他們這山寨今年的收穫並不豐。」
她靜站在原地,聆聽著他的聲音迴繞在廣闊的山寨裡,再沉澱至她的心裡。
「冷不冷?」他邊問邊把手中的燈交給她,在大廳的火爐裡放妥了柴火後將它點然,在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大鹿時,他又消失在大廳裡,過了一會,他兩手抱滿一堆毛皮縫的毯被再次出現。
夜色站在原地看他忙碌地將毯被鋪在火爐前,兩手拿過她手中的燈後,把一條毯子蓋在她身上,然後推著她去火爐前坐下烤烤火。
他按著她的肩頭交代,「妳在這等著,我去外頭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獵的。」
「不用了,我不餓。」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風破曉側首看了她一會,有些納悶她是怎麼了,在一陣冷風自沒關緊的大門門縫裡灌進來時,他忙轉身想去把它關緊。
「陪著我。」以為他要離開的夜色,忙不迭地叫住他。
只走了兩步的他定下腳步,臉上的表情有些訝然。
她撫著自己的雙臂,「我不想獨處。」這地方,太空曠了,像座墳墓似的,空曠得令人心慌,就連喘息聲都清晰可聞。
他不語地看了她一會,先去將大門關緊後,再走回她的身旁坐下,就著火光看著她的側臉。
「妳原本想留在師門是不?」他邊問邊把她身上快掉下去的毯子再蓋妥些。
「你也聽見了,我二師兄容不下我。」夜色沒有再掩飾眼中的失望,「不只是他,其實,我師父解神也不怎麼想見到我,他認為是我害了我爹。」
「別想太多。」他輕聲安慰,「沒有什麼是生下來就已注定好的,命運或許有命運的安排,但上天也有牠的安排,所以咱們的一生並非都得照著那些走,只要妳不信它即可。」
「但我爹仍舊死了。」她落寞地說著。
風破曉猶豫了一會,伸出一掌攬過她的肩頭,讓她靠至他的肩上,見她沒有反對,他才輕拍著她繼續說著。
「黃琮將軍是因何而死,誰都不知,別把罪過都怪至自己頭上,相信黃琮將軍定也不會希望妳這麼想的。」
靠在他的肩上凝視著火光,夜色並不想移動自己,許久不曾擁有過的溫馨擄住了她,她忍不住閉上眼,伸出一手拉住他的衣襟。
「說說關於我娘的事。」
臉上漾著笑意的風破曉,撫著她的發輕聲說著。
「她有一雙與妳很相似的眼,聲音輕輕柔柔的,不會半點功夫,可家事和廚藝卻一把罩,她做女紅的功夫,在織女城裡無人能出其右……」
在他輕柔似哄小孩入睡的音調裡,夜色渴睡地閉上眼,並就著他一言一語開始想像起天曦的模樣。這般緊靠著他,她不禁放下了多年來的防備,與刻意對他人築起的藩籬,或許,就是因為她處於黑暗中太久了,因此她才會嚮往光明,她才會想靠近這抹破曉般的曙色。
發現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風破曉看著她一臉放心的睡顏,屏住了氣息輕輕移動她,讓她靠躺至他的懷裡,在她並未因此而醒來後,他鬆了口氣,而後在亮眼的火光下,低首瞧著這張讓他日思夜念的容顏,並再次深深感謝上天,又再次讓她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第六章
無論事前做了多少心理準備,當夜色親眼見到天曦的臉龐時,她還是很難接受眼前這個曾是生下她的人。
在履行承諾與風破曉來到織女城外時,不願入城的她,選擇在城外的林子裡等待,在這段等待的時間內,她的腦海裡竄過了許許多多的想法,想逃避,又想見見他口中所說的天曦,想告訴天曦她對他們夫妻的分離有多內疚,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當風破曉小心地扶著天曦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在天曦的臉上看見了興奮與感動,還有滿眶的淚水,而她,卻沒有任何感覺,或者該說,她不知自己此時該有什麼感覺。無論是黃琮或是天曦,在見過解神之後,她知道,她都不能再以女兒的身份出現在他們的面前,是她害了他們夫妻倆,是她造成他們離散二十多年,至死夫妻都永無再見之日。
「夜色……」
盼她盼了二十多年,終於能夠見到她的天曦,淚流滿面地走向她,顫顫地朝她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臉時,夜色卻往後一退。
「聽說妳想見我。」她的聲音冷漠得連她也覺得不像是自己,「現下,妳已見到了。」
在夜色轉身就要走時,就連風破曉也沒想到情況竟會是這樣,他正欲上前去攔,天曦已衝上去拉住她的衣袖。
夜色冷冷地抽回手,「我們分開太多年了,老實說,我對妳沒有任何記憶。」
「不要緊的,我們可以——」天曦不斷朝她搖首,卻遭她一句殘忍的拒絕給打斷。
「妳我都不得不承認,我們只是陌生人。」二十多年了,這事實,這距離,誰都沒法改變和拉近。
怔怔地看著夜色與黃琮有些相似的臉龐,顆顆似斷了線的淚水,自天曦的臉龐落下。
「這些,妳收著。」努力不想受她影響的夜色,低首自袖中掏出一疊銀票放至她的手中。
她哽咽地搖首,「我要的不是這些……」
將她的長相仔細地記住,深烙在腦海裡確定永不會遺忘後,夜色往後退了一步。
「我爹死了。」
「我知道。」天曦心痛地頷首,想將愈退愈遠的她拉回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