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代價,撿了一命,也沒得便宜。天理自是公道,就看她受不受得了了。
她那一丁點身子,不比他千年之身,即使疼痛再劇,他也可以不當一回事。
所以,稍微吸收了一點,這算得了什麼?
因為他沒有心、沒有感覺,身子的疼痛,可以排在思緒之外。修持不正是如此?心不在念,念不在心。
修了千年,卻不知究竟有何意義。他不在乎,只是用來打發無止無境的歲月。
這就是了,修度於他,不痛不癢,頂她幾日又何妨?
幾日,至多幾月,他可沒有想遠了。幽明兩界之主,總是千百年地算計未來,他過一日是一日,一日的聊勝於無。
是幽主自己想遠了,說得如同他為她犧牲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
他緩緩閉上眼,將一絲微乎其微的疑惑,一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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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再怎麼冷,街頭巷尾仍滿溢過年的喜氣,進城去採購食物的余兒,跟在師父後探頭探腦地四處望。
不能怪她一副怕見人的模樣,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見得了人啊……
或者該說,是人見不見得了她?
和師父在林野破廟中待了幾日,正開始習慣照顧師父的日子,食物沒了,本想採些果子、拔些野菜充數,師父卻忽然說要進城去買,著實把她嚇了一大跳,足足有半刻鐘說不出話來。
和師父天天去終人命,有時一天要進大城數次,大江南北高來高去的,總是煙霧瀰漫;即使是大白天,也常突然天昏地暗,奇的是除了命將盡之人外,似乎都無人見得著他倆。
當然,師父是神仙,這些都是師父的神力所致,她除了咋舌以外,不敢大驚小怪。
現下,就這樣進城嗎?像兩個普通人一般?
「你躲在後面做什麼?」前頭問話傳來。
「呃……」
她應該是沒死,但師父不是說,她不在幽界,但也不是在明界?
「是死是活,都沒必要躲躲藏藏的吧?」
她一怔——是啊!就算變成鬼了,也要抬頭挺胸……
她這個樣子,做鬼都會丟鬼的臉。
她深吸口氣,加快腳步和師父並肩而行,頭頂還構不著師父的肩頭,但她昂著下巴,決心要有配當人家徒弟的那種氣勢。
身子的疼,是一天比一天減輕了,不知師父是否知曉?
來到一個小城,是最接近破廟的「順德」城,街上十分熱鬧,鋪子排滿兩側,東西都擺到店外來了。
列忌觴在一家菜販前停下腳步,鋪子裡的新鮮蔬果,看得余兒雙眼發圓。
佑善居待久了,幾乎都沒看過這樣的好東西,頂多是些發硬的饅頭、半餿的冷面。這幾天她幫師父打理,沾了福跟著吃好菜,簡直受寵若驚。
這些……師父真的買得起?
只見列忌觴指指又點點,菜販子愈包愈大包,余兒蹭到師父身邊,小聲問:
「師父,您有銀兩嗎?」
該不會……用什麼神力,捲了東西就飛上雲端,給人家跑人吧?
列忌觴別了她一眼。
「你那顆小腦袋,還真會異想天開。」
菜果包好了,余兒奮力扛起來,看到師父探入腰間,拿出的竟是花花的銀兩,她眼珠子差些掉下來。
那是真的銀兩?會不會等他們一離開就化成煙霧?
身邊傳來歎息聲,她吐吐舌,準備挨罵。
師父真會讀心術哪,人家想些什麼都知道,怪可怕的。
「祝兩位新年好!」
收了銀兩的店家笑容滿面地送客。
「師父……」余兒大起膽子為自己辯解,偷看了師父一眼:「不能怪余兒好奇,您既不工作、也沒家產,怎會有銀兩呢?」
「你當我生來就這麼大個兒,沒父沒母、沒有活過,投了胎就直直掉進幽界?」
師父真的、真的很喜歡以問答問,而且老是能輕而易舉讓人覺得問了天下第一笨問題。
「原來師父以前是大富人家出生啊!」余兒推想道。
「我原是行醫之人,受惠者往往傾囊相報,尤其是皇室貴族人等。」
又猜錯了!沒關係,她本來就笨嘛。原來師父從前是神醫?
「那您原是救人為天職,怎麼現在變成……變成……」
又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自動把下半個問題吞了回去。
「怎麼?你不覺得這很合理?正因救過了一堆不該救之人,所以幽界要我補償一下,從此專收人命?」
余兒嚥了口氣,不該救之人……師父不會是在指她吧?
「但……這一點都不合理啊!救人是積德,上天應該酬勞師父,讓師父成仙,而且是那種不必工作、要什麼有什麼的仙!」
列忌觴臉上有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說的倒很近事實,只不過其中詭譎,一言難盡,更不是凡人可以瞭解的。
「你所謂的仙,就是天天無所事事,要什麼就作法變來?」
「呃……當然不是……」她想了想。「既然生死有命,那麼就下去救命,但還是可以阻止壞人行惡、救濟窮人,或降些甘霖來止旱……」
「你若成了仙,一定會很忙。」
她是不是被師父取笑了?偷看了師父一眼,那副清容一成不變。
師父語帶嘲諷是常有的事,但通常是教訓的意味多,這回怎麼……像是笑意多於責備?
「師父若這麼有錢,為什麼還要待在破廟裡?」問了才忽然想起:「對了!師父,您該買張床,不要老是坐在地上打盹兒,徒兒我可是……」
「可是如何?」
本要說「可是內疚得睡不安穩」,但她明明都睡死了!真丟臉。
而要硬讓床位,她又不敢,就怕惹師父不高興。
「你老睡乾草堆,是不妥當。」
師父居然點頭道,轉個方向要去買床了。
哎呀!怎地變成要買床給她?她是說他該為自個兒買的啊!
「不用了!不用了!」連聲地推拒,趕在行雲流水的師父身後喚道:「徒兒我不需要啊!」
前頭的人當作沒聽到,腳步倒是緩了些,待她趕上,手上的菜包也被拎走了。
熱鬧的街道上,無人注意到這一高一矮的古怪人物,男的黑袍黑鞋,雖無華衣,威氣自發,一眼就知不是尋常匹夫;而女的若說是隨身小僕,倒更像是在後面追著要錢的小乞兒。
是古怪,非常古怪。也難怪幽主雖然不願硬插手,還是難掩疑慮。
說是不插手,不過是給列忌觴一些時間而已。
放眼幽界之中,難找如列忌觴那樣的人才,能仙能靈,視天理為無物,卻又自有分寸。
明界那老不修看中列忌觴,正是因為他無心無情,因而無私。
這樣放任他去求心……身為幽主,是否反砸了自己的腳?
街角暗處,幽主望著兩人背影,忖度起來。
第五章 傾心
「歆齊府」正張燈結綵,郡主為心愛的女兒慶生,因郡主奇跡般的病癒而更加盛大。
「人找到了嗎?」
鵡漡的粗臉皮,又有發紅的奇景出現,每天郡主劈頭就是這一句。天殺的是,他能回答的也只有一句——
「小的該死,還沒找到。」
「老鵡,不要隨便說死。」
輕斥的聲音柔如水,鵡漡的虎背熊腰,卻像忽然矮了好幾寸。
「是是!小的——」
把該死兩字及時咬住,咬到舌頭。疼喲!
「老鵡,你進府多少年了,統領郡王府大軍,只要一聲怒吼,可以教小兵從馬上生生跌下,怎麼對起我來,老是這樣婆婆媽媽的?」
可以滴出水來的聲音,含著親切的揶揄,鵡漡卻是苦了一臉的大鬍子。
他不習慣啊!再多少年都不會習慣。
郡主美得像朵含露半開的芙蓉,舉手投足都是說不出的雅致,偏偏有顆將帥的腦袋——像她那半退隱的父親一樣,縱橫兵法,滿腦子的戰術;最嚇人的是,還有種天生的大將之風,讓他這種只憑力氣大、嗓門大的匹夫,不由得要自覺矮上半截。
試想,一個步履姍姍的美人兒,若無其事地踏入敵方陣地,輕聲細語幾句,就讓人棄甲投降——這不是怪異到讓人發毛嗎?
這種事只發生過一次,而且只有他意外目睹當時的經過,但已足夠讓他嚇得不輕了!
他知道郡主沒有什麼奇法神力,只是膽大心細、又深通人性之道罷了,天才加上美女,真是可怕的組合啊!
說來郡主也是他看著長大的,自認和他親得很,所以動不動就愛取笑他,但他……就是不習慣啦!
主是主、僕是僕,況且她還未成年,就這樣厲害,將來不知會成什麼樣?
所以,雖然打死他也不會承認,鵡漡對這個小主人實在是……怕怕!
怕歸怕,他還是把她當成自己最大的責任,比統領郡王府軍還更重要。
也正是如此,他每天咒著那小女僕,一城又一城地遣人搜尋,只求把郡主的救命恩人趕緊揪出來,不必再每天硬著頭皮去郡主房外報壞消息。
其實說來,是根本沒消息。那個叫余兒的小不點,不知煙消雲散到哪兒去了,他那夜守在木屋門口,到了晚膳時間才敲門,裡頭卻是無聲無息,他擔心起來開門采看,只見郡主悠悠醒轉,那小娃兒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