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兒能自己下床後,立刻向何姑娘請求,讓她離開何家。
「你要打哪兒去?」何姑娘驚訝地攙住還搖搖晃晃的她。「深冬厚雪的,鄰郡的慈業至少要三天馬程,說不定還會被困在林中。我們何家不是什麼大戶,但留你多久都不成問題,姊姊昨晚還說,要收你作乾妹哩!你若身體養好些,可以和咱們一同上『千祥布莊』做染工;不然,就在家陪娘也好。你哪裡也不必去。」
好溫暖的手,好溫暖的聲音,讓余兒心中激盪。
這是……好溫暖的一家人啊……竟是這樣的好,連陌生的她也毫不遲疑地收留。
「我、我真的不能久留,我得走……」余兒囁嚅地說,忍住心中的酸楚。
「為什麼呢?」
余兒露出的笑容,是十七歲之齡不該有的無奈,她怯怯地揚手輕碰何姑娘有些粗糙的手背。
「我想見兄弟、姐妹們,看他們是不是都好。」
「聽說其他孤童都被分散到不同郡縣、不同慈業去了,你從何找起?」何姑娘搖頭。「無論如何,你受寒方愈的身體都吃不消啊!」
余兒低下頭去,她想借件外衣,好抵風寒,又開不了口。
在佑善居形同乞捨的生活,過了兩年,現在佑善居關了,她還是免不了向人白要東西嗎?
她咬著下唇,到口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多想留下來啊。何姑娘如此溫婉,讓她想起娘……雖然,她根本記不得娘是什麼樣子。
她何嘗不想有個家?何姑娘說要認她作妹的……
也許,有個活兒可做,她就不會覺得是白吃白喝了……何姑娘是怎麼說的?千祥布莊?
她心中一澀,「千祥」二字,如同諷刺的響雷,打醒她的癡夢。
只消她去上工,「千祥」怕不立時轉為「萬劫」吧?
「別多想了。來,躺回去歇息,我熬好湯再幫你端來。」
何姑娘不由分說,扶她重新躺下。
她不能不想啊!閉上雙眼,那可怕的一夜重又歷歷如前,鬼魅的聲音追著她——
帶劫之身……禍水……你會想活多久?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她絕不能害好心的何家遭殃。
今晚。今晚她就得走。
第二章 憂心
等了好久,等到眼皮都黏在一塊兒了,好幾次驚醒過來,仍聽見小房中靠著對面牆的床上,何家小妹嘻鬧的聲音。
炕上的火光在牆上閃爍,余兒打起心神,摸了摸被褥下的小包。
包裡有稍早何姑娘端藥來時,一併送上的大餅,還有一方上等絲帕,繡有「千祥」二字。
她也只有這兩件物事,真正屬於她了。
何姑娘說,那是她新染的青布,是數十次嘗試才調出的新色,她最喜歡的一種淡而溫潤的青。
「送給你啦。你走失雪中倖免於難,真是個幸運的孩子,說不定也會給何家帶來好運呢!」
何姑娘將青絲帕小心摺好,放在余兒覆著厚被的單薄膝上。
余兒瞪視著牆上火光的大眼酸澀了,火光漾成可怖的血影。
幸運?她嗎?
就算她流浪四方都未曾出事,是因有人代她受難吧?
這樣,若還怨天,是否更不知好歹?
四下終於靜默了,她摸著下床,哆嗦來到門邊,抓緊小包。
門無聲開了,小小的身子如冷風飄出,將溫暖的一切關閉在後。
冬雪在月下閃著流光,如飄忽的夢境引人向前探看,但單薄的草鞋只踏一步,就滲入凍人筋骨的濕凝,冷酷的實情立即打碎任何癡夢。
她又妄想了嗎?
要走,又能走多遠?
要走。
走到沒有人的地方,夠深的山、夠荒的林。然後,她和野獸為鄰也罷。
畜牲的命,她無力再擔心了。反正真要輪迴,她也不可能輪到更賤的命。
雪地高高低低,不時有樹擋路,但她努力地走直線,怕自己會繞著圈子,沒能遠離人煙。
小腳失去知覺了,她設法折斷一根樹枝充作枴杖,拖著身子前進。
失了方向,她就朝弦月而去;眼皮重了,她就閉眼摸索而行。
彷彿要走到另一世間去,她願就這樣走至天邊,不必停駐一時半刻,就不至波及任何無辜。
也許是走到半昏了吧,竟隱隱覺得,有人在抱著她走——
嗤!斥了自己一聲。她必定是昏了,或是死了,上了極樂世界啦。
死了嗎?
一陣釋然之後……是強烈的失落。
無論怎麼努力要活著,為了不再害人,還是落得該死的命嗎?
為什麼?她前世究竟犯下了什麼罪?還是祖先作了什麼孽?
無論什麼,都不是她今世的錯啊!為什麼她就該死?為什麼她碰上的人就該遭殃?
她不甘心!
老天不公,上蒼無眼,她想助人,不是害人,天公明明錯了!
她掙扎起來,小手小腳拚命亂踢,卻是什麼也沒踢到,只覺得身子飄行,被真真確確的體熱環抱著。
像她這樣的人……上不了西天的吧?但牛頭馬面竟會善心抱她而行?
是鬼,又怎會如此溫熱?甚而給她一種……好舒服的感覺?
強而有力的雙臂,將她凍僵的身子橫膝抱著,擁在胸前——
她半麻痺的知覺也只能辨出這些了,想努力撐開眼皮,被風刺得無力睜開。
頭好昏,背好痛……
「大……大人……」
她乾啞的聲音被風捲走,自己都聽不真確。
「你怎知我是人?」
天……真的是鬼!
「救、救命啊……誰來救我……」
「問得好,誰能救得了你?我幫你掙些無病痛的日子,最後也是一場空罷了。」
「大人您……是在救我?」
「原來你還沒昏得過頭,就算受了些凍,也無大礙。」
她感覺到自己隨他緩緩落地,穩穩停步。
「不!」她急呼。「別放手!」
他靜立雪地之中,四下寂然,月閃著奇異的光彩。
她在胡亂叫些什麼?余兒狠命咬住下唇。她竟對著冥府的人出口嚷嚷?
就算要叫,也該叫放手吧?
只是……他好溫暖,在她凍僵的肌膚之上,幾是燙熱的了……
「大人……」她囁嚅道:「我是說,請放我下來吧。您說,我還有些日子的,是吧?」
「不錯。」
她一放心,險些真昏過去。深吸一口氣,她勉力定神。
「還、還有幾年?」
「那是天機。」
「天機……可以改嗎?」
他沒有答話,重又起步。
他不放下她嗎?如果不是要下陰間,他究竟要帶她去哪裡?
「大……」她擠出半字,忽然乾咳起來。
「省些力氣,也免得傷人耳朵。」
她愕然,半昏的意識一震,想起了這是曾聽過的聲音,尤其那語氣中的譏諷,挑起她的記憶——
也是一樣凍人骨髓的夜,一樣面臨此生將盡的恐懼;一樣是不知是仙是鬼的物事,一樣能忽高忽低地將她攔來又拋去……
「是你……」
她喃喃自語,聲音與意念一併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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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余兒醒來,一股心平氣和、萬事無憂之感,是她從未有過的。
有如蕩漾於河上的一方扁舟裡,陽光在睫上舞動,鳥聲輕喃,渾身酥軟傭懶,彷彿剛從長睡中滿足而醒。冬雪未融,她卻一點也不冷。
腦子一旦清晰過來,她按著猛然一躍的心口,直直坐起。
「啊——」
她不自覺的呼聲驚動一群鳥兒,轉瞬之間全飛得不見蹤影。
什麼時辰了?
她在哪裡?
那個……人呢?
小手微微抖著,但她並不冷,昨夜的徹寒,似已自每根筋骨中被吸空而去。
但誰能忽然驚醒於一堆乾草之上,上頭是無頂破廟,四方是鳥獸環集時,不嚇得發顫?
是啊!鳥獸環集——
幾頭不知是豹是狐的黑頭怪獸,正凶煞地盯著她!
「……」
求救聲沒能出口,因為怪獸旁盤膝坐著的,是一名黑衣男子。
幽黑的眸子——是的,是那人沒錯。
她記得那面容。毫無表情,看不出歲數,辨不出憂喜,最多看得出是個男子罷了。
沒有人氣……不不,她記得他愛嘲諷,神明……會那樣說話嗎?
「大人……」她極力定住心神,無論如何,不該冒犯的,他救了她啊。「這些是……您豢養的?」
「它們像是家犬?」淡淡地諷刺。
不知為何,這位大人總是不甚開心的模樣,余兒有些無措起來。
「不,它們看起來頂嚇人的。」
「眾生無什不同,不是要自保,就是要求食。若你不礙著這兩條路,自然相安無事。」
「但……我們可是它們的食物啊!」
「你有幾兩肉,能塞幾個牙縫?」
又被取笑了。余兒縮縮頭。
「呃……我自然不大夠它們吃,但大人你……怎麼不怕?」
她沒察覺自己向他挪近了些,大眼直盯著那些野獸,沒敢移開半分。
「我是該跑,還是該爬樹?」他又反問。
怎麼他每說一個字,她就愈自覺蠢呢?
笨余兒,他當然不怕啦!他是半鬼半神的人物,又能飛高走低的,她替他擔什麼心啊?
「那……」還是得問那個最要緊的問題:「大人既知道我的……命,還不怕近我身,那是不會被我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