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郡主忽然笑容一黯。
「但日前我的遭遇,卻讓我有了質疑。我突染怪病,本該喪命……我自知命數已盡,但忽有貴人出現,將我拉回陽間來。我不知那是如何發生的,但我親耳聽見,這位貴人說要代我死去。我自病癒之後,無日不想著此事,如果那位貴人尚在人世……我找了又找,卻是無蹤無跡……」
「郡主既然認為有人代命,為何還想代命者尚在人世?」小道士問。
「我不知道。」郡主搖頭。「但我分明不識那貴人,為何她要相救?相救也罷,為何甘願自滅?那不是常人會做之事,是菩薩神仙才會如此。」
小道士看向法難道人,後者仍埋頭大啖,小道士笑道:
「我們行道之人,不言神鬼,只求天理。」
郡主支額,俏臉上全是懇切。
「那我想討教天理,弄清受人救命的道理。」
「若天理不能或轉,弄清了又如何?您的恩人是生是死,您都幫不上忙了。」小道上道。
「那也無妨。」郡主抿著小嘴,神情堅決。「請兩位師父指點。」
小道士笑了笑,又夾菜進食。那邊的法難道人,聽若未聞般,吃得津津有味。鵡漡終於忍不住了。
「兩位師父,好歹幫幫我們主子啊!」
「沒有關係。」郡主微笑。「老鵡,你別急,說不定終我一生,也無法悟懂天理,這一時半刻,急也沒用。」
說得真……深奧啊!鵡漡趕緊縮回頭來。
眾人默默用完餐,小道士嘴角的酒窩一直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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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幽主出現之後,余兒戰戰兢兢,無時不緊盯著列忌觴的身形,一蹙眉、一緊繃都不放過,好似捕捉住每絲疼痛的徵兆,就能稍稍分擔幾分似的。
心底深處,更多的是恐懼——怕列忌觴在她轉身不察的瞬息,就會忽然魂飛魄散,再難挽回。
至於自己會如何,她也只是想到,若自個兒有什麼閃失,是否就會將他連著書了……
昨夜和他出去找經書,跌了那一跤,摔落了經書,讓他動了好大的怒氣。夜宿石穴時,硬著頭皮再度嘗試要離開,又被他阻攔了。
也不知自己試了幾次了,每次還沒從床上下地,他就睜開利眼,看得她不敢妄動。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奮勉抄經,希望對他多那麼一分助力,也好……
抄了十數頁,她未察覺自己怔怔呆望他許久,直到他喚出聲。
「過來。」
她驚跳。「師……大人!」
他一瞪眼,她抱著經書往後縮。
「您有事吩咐?」
「不就吩咐你過來了嗎?」
她起身小心地挪近一步,小臉上的擔心,簡直要讓人看了不捨。
列忌觴垂下眼,神情緩和了。
「余兒,你還有兩日,便十八歲了。」
「是嗎?」
她從不知自己生辰,姑丈曾說那日大不吉,萬萬不可慶生,連時日也不肯告知。
「你有什麼願望?」
願望?
「我願天理將所有修度還給您,讓您重做明界的仙!」她衝口而出。
他默然凝望她半晌。
「你許願於人,難道不顧那人是否願意?」
她握緊雙拳。
「您難道不也是執意救我,不管我願不願意?!」她低喊。
讓她不敢置信地,列忌觴竟微笑了——
那是何等的笑容!
從未見他笑過的……自初識那一刻起,他於她是天般高、神仙般厲害,再怎麼冷峻嚴苛,她也不以為過。
但笑容……笑容嗎?她有沒有看錯?
沒有。那笑容沒有一閃而逝,沒有稍加掩抑,甚至沒有半絲嘲弄深意……
心裡有什麼被揉擰,不能再輕地,她嘴角上揚,不知不覺,回了他一笑。
廟裡似乎湧進了陽光,還有隱隱的花香,她渾然不察自己眼中的柔情,是他那笑意中的完美對映。
心在跳,血在奔流,耳邊有無聲的低喃——
余兒。余兒。
我的願望,你可知道?
她覺得昏眩,無措,還有……非常、非常美好的感覺。
她閉上眼,身子微晃。
「我……我不知道。」不知不覺回答了。
「等願望成真了,我再告訴你。」
一樣低沉的聲音,卻是未曾有過的溫柔,她睜眼看他,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怔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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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余兒從惡夢中驚醒,直直在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夢已消散大半,追憶不及。她只依稀記得,自己看到了一湖的黑血,風起波高,濺染了日頭,風中含著哭聲……
好可怕,好可怕,她哆嗦著不敢再多回想。
爬起來做早飯,然後埋頭抄經,整天都半避著列忌觴。他安靜如常,出門大半天,不知去向。
昨日那甜美的一刻,已被那駭人的夢魘打成碎片。像是一種警示,或是惡兆……
當他滿臉倦色,帶了一包經書回來,她已是戰戰兢兢,心事重重。
天色漸晚,她起火燒飯,列忌觴如常過來幫忙,她心不在焉,不小心觸著了他的手。
他定力絕佳,身形微乎其微地一僵,若不是她自己心狂跳起來,也不會立時察覺到自個兒的莽撞。
「對,對不起!」
她跳開身子,一迭聲地道歉。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加柴,完全不加理會,吭也沒吭一聲。但她心裡雪亮——他一定是如穿心般的痛!
天!她怎麼這麼笨?連做個飯都會傷到他?
他再怎麼無事人狀,她也知道,這全是做給她看的,為了不讓她擔心。
她擔心啊!又哪裡只是擔心了?她……她……她比他更痛!
眼熱熱乾乾的,她訥訥低喃。
「我還是……」
話出一半,她警覺地收口,眼光垂下,心中直念:我還是太莽撞了!別那麼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列忌觴瞇起眼,她有些不對勁,但他讀出的心事卻沒什麼古怪。
他沒料到,這次余兒是先他一步了。
她本將出口的是「我還是該走」,卻及時領悟絕不能再告訴列忌觴,甚至不能在心中忖度,讓他讀出心事。
所以她胡亂默念著,一遍又一遍,奮力瞞住他。
她心意已決,不必再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當晚寒意不深,她心中甚至感到欣喜——這種心情,列忌觴應該不會聯想到逃跑上頭去吧?
是逃跑沒錯,簡直是落荒而逃啊。
只要她不死,應該就不會害死他,但她絕對要離他遠遠的,不然,哪天不小心室口他痛到死……
不要想,不要想。不能讓他摸出心事。
雖然她帶著豹子們散步,列忌觴待在廟裡,相隔頗遠,她還是不甚放心。
「小黑啊——」她摸著高至她腰際的領頭黑豹,它頸間的黑毛閃閃發亮,非常滑順。「你們要乖乖的,吃飯時不要搶,若有信徒上廟,或僅僅路人經過,你們還是躲一下吧,別嚇到人了。我知道你們都很乖,但旁人可不一定知道啊……」
高大的黑豹頓了頓步子,余兒也跟著停下,豹眼閃了閃,似乎是質疑地偏頭看她。
「不不,我可不能告訴你,免得……」她搖了搖頭。「答應我乖乖的就成了。」
她回頭看後面跟著的四頭豹子,小小地微笑,安慰它們一般。
最大的黑豹用頭蹭她的腿,她稍稍低下身子。
「怎麼啦?」
黑豹眼瞅著她,滿是靈性的大眼,彷彿要說什麼。
不知怎地,余兒忽然就懂了,她急急搖頭。
「不不!不行!絕對不行的!」
她直起身子,堅定地快步前行,豹子們緊跟在後,怕把她跟丟了似的。
她苦笑了下,自己這樣……可真像列忌觴不同意她的話,就不理會她時那般,讓人跟在後面追……
什麼時候,自己愈變愈……像他了。
如果可能,真想變得和他一樣,自信而有力,與世無爭,卻又彷彿無所不能。
哈,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了。再怎麼和他同心,也不能……
同心?她是嗎?那只是某種玄妙的意境吧?說的是她的劫命攀著列忌觴不放,連他的心也被下了錐印。
說的是她該死又不能死,免得把他的魂也弄破了。
她真混帳啊——
她走得快又急,低頭冥思,沒有看路,一頭就要撞上某物事,領頭的黑豹已搶上前,頂開了障礙物。
余兒嚇了一跳,看到眼前有東西攤在路上蠕動。
「哎呀!」她驚叫。「小師父!你、你……你沒事吧?!」
來不及責備豹兒,她跪倒在身著灰色道袍的道童身邊,壓根也沒想到什麼男女之別、修道之人不觸人身的規矩,小手摸上摸下的,只顧察看對方有否受傷。
「這位姑娘——」稚嫩的聲音有些古怪,似在強壓著笑意。「你別亂摸啊!」
啥?余兒愣了愣。
「小師父,你……我……對不起!」
總之就是對不起,她連走個路都會害到人。
「姑娘,你先讓讓,我起來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