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一見慧彥居然要在這幽暗地下隱居一輩子,心情頓時沉重起來,眼淚又欲湧出。
她看了一眼玄明,眼中滿是不解愁苦之色。
玄明心裡只有一歎。「女施主,請吧!」
她慢慢走了進去,待眼睛適應黑暗後,才摸索著走到一處內室石門口前。
在石門後的人,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輕盈、有些虛浮,但步履平穩,知內傷已無大礙。
他臉上露出微笑,雙手合十。
山君一隻手在厚重的石門來回輕輕摸索,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讓裡頭的人知道自己的到來。
突然一聲輕歎,裡頭傳來了她朝思暮念的熟悉男聲:「山君,是你嗎?」
「是我!慧彥!你為什麼要躲在這裡不肯見我?」她情緒激動,眼淚又模糊了視線。「你不是說要照顧我一輩子的嗎?你為什麼——」
幽長歎息再度透過厚重石門傳出,她一楞,櫻唇半張,後頭的話便沒再說出。
「山君,我犯了錯,破了戒,必須在此好好反省思過……希望你能瞭解。」
「我不懂……我不懂……」那似乎開脫卻又帶著絕望的話語,彷彿一把利刃一樣刺進已經脆弱不堪的心裡。她頹坐地上,面對著生滿青苔的石門,不自覺地搖著頭,眼淚簌簌落下。「我真的不懂,難道那時你對我說過的話,都是假的嗎?」
她語聲哽咽,思及那曾經許諾要一輩子幫她梳發盤髻之人,已被這無情石門給擋住,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一瞬間她竟然希望自己乾脆當時就死去算了,免得還要受這生離之苦。
「我……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的啊……相信你會在我身邊一輩子……」
相信。就是這份相信,才讓她熬了過來,不是嗎?
「慧彥……我喜歡你……」哽咽著吐露自己最心底的話。「我只喜歡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啊……阿娘死了以後,就只有你最關心我,會處處為我著想,還願意不顧一切地救我……只有你啊……」再也說不出話,只能任眼淚掩沒視線。
石門後是一陣很長的沉默。
他心好痛,痛得不得不閉上眼,卻發現溫熱的液體在眼裡醞釀。
「你……你可以還俗的,不是嗎?你不要做和尚了!我們一起離開這裡,找個地方隱居起來,安安靜靜過一輩子,不好嗎?」她不死心。她怎能死心?
他又怎能還俗?選在這節骨眼上還俗,師父、方丈怎麼可能會答應救治山君?唯有以自己的一輩子來換取,山君才有希望活命。
但他沒有解釋。
當心中有一個人的時候,你只會衷心希望她好、她過得平安幸福,而不會去在意那個人會不會瞭解自己為了她所受的苦。
啜泣聲漸止,她的心愈來愈涼。
哀莫大於心死。
於是她淺淺笑了。笑中有淚,淚中有笑。
她懂了。
她明白了阿娘當年臉上露出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現下,一定也有著和阿娘一樣的笑顏。
看破了一切。
「山君,答應我,好好活下去。」長久的沉默後,石門後傳出慧彥的聲音。
「沒有了你,我還能單獨活下去嗎?」語氣意外平淡,似已心如止水。
只是那心湖裡的水,是苦澀的淚水。
「就把我當成一直在你身邊吧!」
「可是我見不到你。」笑容逝去,語氣又已帶上哭音。
「我會一直在你心裡,和你在一起。」
「你又在騙我……」眼淚又落了下來。
慧彥輕輕開口說了一句話,雖然很小聲很小聲,雖然兩人之間隔了一道重重石門,但她還是聽見了。
他說:「那時候,我是真心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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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外,聽見兩人對話的老僧輕輕搖了搖頭,口中輕念:
「三千菩提三千樹,三千花語三千路。業海莫如三更燭,夢盡花落是故土。」
雙掌合十,鵝毛雪落,菩提無語。
那枯枝上最後一片枯黃落葉翻飛而起,心形枯葉失了水份,皺干捲曲,無力輕落地面,片刻便被白雪掩覆。
第十章
那年冬天,少林寺裡住了一個女子。
女子身有內傷,必須每日由方丈及玄明大師以上乘內力治傷。
而每日,女子總會來到戒心院前,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坐在菩提樹下,看著那地道入口,即使是飄雪的日子也是如此。
偶爾她會走進去瞧瞧,但也只是在那厚重石門前望一眼便走,從不稍作停留。
冬去春來,那菩提樹上開始吐出鮮嫩新芽,女子的傷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於是她離開了少林寺。
沒有人知道,她離去前,悄悄割下一束尚未及肩的黑髮,埋在那株老菩提下。
她對著那棵菩提樹說道:「果子隱心,外表不露,我對你也是如此。從此你便活在我心裡,我會為了你,好好活下去。」
很久之後,許多少林寺僧人都記得,曾經有一年冬天、有一個女子,每天都會來到戒心院地道入口前,癡癡地等著。
有時候下了雪,那女子也是動也不動,任由白雪慢慢覆滿黑色短髮上,如同一尊優雅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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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八年夏末,突有貴人來到少林寺。扶風太守夫人因病過世,太守兒子李世民特地前來少林寺為其母做法事。然而私底下,李世民前來卻是別有用意,他與玄悲方丈密談幾個時辰後,臉色平靜地步出房門。
這場法事舉行了三天三夜,連在戒心院戒守的慧彥都聽到了隱隱連日不斷的誦經木魚聲。透過幾個送食的僧人耳語,他知道了寺內大做法事的原因,心下感歎,當年他一直以為李夫人拿自己性命要脅山君去刺殺皇上,即使後來知道山君真正身份,也知道了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實在是不得已,但他對李夫人卻從此沒留下什麼好感,這時知道她因病逝世,心中僅如淡淡輕風吹過,一片落葉都不曾拂起。
回想自己一生,在少林寺內平靜度過,而短短下山一年,便大起大落,險些收不回心,連終生相守的諾言都許了下來……究竟是自己太不自量力?還是一時情迷?還是真的有什麼東西,其實一直存在心裡,只是自己沒有發現,直到遇到山君?
他面對石壁,怎麼參也參不透,山君的影子,也從來沒有消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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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過了數年,一日,寺內喪鐘大作,慧彥一驚,不知是誰過世了,竟能驚動方丈敲以喪鐘詔告全寺?
後來他才知,原來皇上被殺了。
煬帝第三次游江都,但與其說是「游」,不如說是逃難,其時北方與中原大地已經烽火遍地,煬帝匆匆逃到江都,還不忘讓揚州總管王世充挑選江淮美女供他作樂,盡情沉湎酒色之中。
煬帝隨行衛士因思念家鄉,又見到中原地區已經戰火四起,皇上斷然已不可能回到洛陽,於是便在右屯衛將軍宇文化及慫恿率領下,發動兵變,衝進江都宮,以綢巾將煬帝活活勒死。
鐘聲方歇,突有人開啟石門。許久未見陽光,慧彥雙眼一時竟睜不開來,良久都無法適應。
「慧彥,出來吧!現在正是少林需要你的時候。」
「師父?」來者正是慧彥的師父玄明。「皇上、皇上他……」
「昏君已除,天下卻大亂,群雄四處起義,皆想佔地為王。中原紛亂,人民疾苦,國難當前,少林已不能再坐視下去,數日後我們將會與太原留守之子李世民一同攻進洛陽,拿下反賊王世充,全力協助李氏取得天下,將安穩日子還給百姓。」
「少林……也要跟著起義了?」
不問世事,清心修身,不是少林格律嗎?
「我佛慈悲,大開殺戒本是不該,但天下如此動亂,我們實在不能只躲在深山一角,裝作不知啊!我佛慈悲,慈悲為懷,懷抱蒼生,我們不該再坐視不管了。」
「可我說過要一輩子待在這裡不出寺門一步的。」
「但少林現在需要你,需要每一個人出力,就算你仍在戒守之中,仍可破例出寺。慧彥,這可是你將功贖罪的大好機會,難道你不願意嗎?」
「慧彥怎敢違抗師命?」他磕了一個頭,便跟著玄明走出了地道。
戒心院外陽光白燦,菩提老樹綠意濃蔭,他深深呼吸一口,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山君,你可好嗎?
這竟是他出戒心院後第一個思及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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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外的世界讓慧彥驚訝。烽火遍野,哀號四起,各地都有人據地為王,甚至稱帝,彷彿小諸侯一般,彼此互不信任,爭打不休。